引言:案头的月饼香气与窗外桂香交织,月光照亮了空着的碗筷,也照亮了记忆深处那个提马灯的身影。
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又来临了。豆沙的甜香从油纸包裹的月饼中悄悄弥漫,与窗外桂树的清芬缠绕在一起,飘满整间屋子。

我抬头望去,月亮已爬过老槐树的梢头,圆润如玉,清辉洒在窗台上,恍如父亲深夜从田里归来时手中那盏马灯的光——昏黄却温暖,照亮我奔向他的小路。
父亲坎坷一生,像不知疲倦的老黄牛,辛勤劳作了四十多年。他走了,没有享受到我们独立挣钱的这一天,月圆人未圆的缺憾,是我心口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01 狗撵:一个苦孩子的暖
父亲的小名“狗撵”,是村里人怀着善意的笑叫开的。我年幼时嫌这名字难听,缠着他问缘由,他总是摇头,苦笑着不说。
后来,母亲拗不过我,才轻声解释:“他小时,穷嘛,冬天连炕都烧不起,他就钻到老黄狗窝里取暖。那狗通人性,见他跑出去,就追着把他往窝里引。”

父亲站在一边抽着旱烟锅,显得很淡然,眼尾的皱纹却微微颤动。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可笑的故事,而是一个孩子在冰天雪地里所能抓住的唯一温暖。
那条老黄狗走后,父亲的苦日子并未结束。十五岁时,他去洛河川当长工。他那瘦似麻杆的身子,在黄土地上刨着,只为换点口粮,他相信日子会好起来。
02 生命中短暂的亮色
十八岁那年,父亲被拉去当壮丁,成了杨虎城将军的勤务兵。那段岁月是他生命中少有的亮色。他常向我描述西安城墙的高大,将军的马靴踏在砖地上的“咔嗒”声,以及将军教他认字的场景。
他在报纸边上歪歪扭扭地写出“狗撵”二字,眼中闪着光。然而西安事变后他返乡归来,脸上只剩无奈与失落,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再也不提那些辉煌的往事。
1961年夏天,父亲在福地水库拉架子车,在“多拉快跑”的口号下,超重的架子车翻到沟里,摔断了右臂,工地开大会还表彰了他:“新时代农民,觉悟高”。

他攥着工伤证明回生产队,只换来队长一句“队里穷,你自己想办法”。那晚,他的右臂肿得老高,母亲哭着为他敷草药,他却闷声说:“没事,我还能干活呢。”
深夜,他疼得吃了止疼药也无法入睡,却在天亮前又咬牙出门——修理农具、垒墙盘灶,给逝者扎纸轿,糊顶棚,只要力所能及,什么活都接。
03 沉痛中的期望
1964年,我考上了四十里外的高中。报到那天,父亲用左肩扛着铺盖卷走在山路上,右臂无力地垂着。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我拉住他的衣角哭泣:“大大,我不念书了,回家帮你种地。”
他猛然转身,一向温和的脸上首次对我露出怒吼:“我还指望你念书成才,全家翻身呢!你敢回来,我就打死你!”我吓得止住哭声,却看见他的手在颤抖,眼眶的泪水打转转没有落下。

后来我才懂得,那怒吼不是愤怒,而是他将一生的苦难咽下后,对我抱有的最后希望。
然而命运没有给父亲太多时间。文革来临,他那段国民党兵的历史成为批斗的理由。我曾目睹他被游街,胸前挂着牌子,头被狠狠按下,却始终不求饶。
那些日子,我成了反动派狗崽子,敢怒不敢言,毫无办法。父亲更加沉默,常坐在门槛上抽烟,盯着他和杨将军的那张发黄的合影,皱纹如刀刻般深邃。
04 未尽的团圆
1968年9月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暴雨如注,父亲悄然离世,未留一言。母亲说,他走时手中还紧握着我考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死不瞑目。
接着,我大学毕业了,成了他期望的“有文化人”。生活终于好转,饭桌上有了肉,炕上添了新被,但每次团圆饭,我仍习惯在他的位置摆上一副碗筷。
文革结束后,我四处奔波想为他讨回公道,可专案组的人只以“群众自发批斗,与政府无关”搪塞。轻飘飘的一句话,抹去了他所有的冤屈,也未等来一句道歉。
今夜,我将最大的一块月饼放在他的位置上,月光洒在月饼上,宛如他当年看我的眼神,温暖而深沉。
我去岁到他坟前,坟头草已枯荣数度。我蹲在那里,仿佛看见那个钻狗窝取暖的孩子,那条引路的老黄狗,那个在黄土地上艰难劳作的身影。
此刻,父亲坟前,四周静悄悄。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残疾着右臂,用左手帮人干着零碎小活艰难挣钱的身影,那个眼眶含着泪水吼我要读书成才的父亲。

如今我也老了,但每次抬头望月,总觉他仍在——如当年在田埂上等我放学时那样,远远站着,手提马灯,见我便笑,皱纹里满是希望和温暖。
中秋的月光洒在我身上,似他当年的手轻抚我的头。这份思念,如月辉般,一年复一年,照亮我走过的每一条路,从未停歇。
大大,今年的月饼很甜,你要是在,就好了。
2023年9月29日中秋节写于西安 图片AI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