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素未谋面的岳父
文||叶臻
第一次见您的模样,是在那张泛着淡褐黄斑纹的全家合影里。照片里的您穿着洗得发白的咖啡色冬季夹克,领口磨出细细的毛边,身材瘦小得像株经霜的老树,双手却规规矩矩搭在膝盖上——指节虽粗糙,却透着严肃认真的规矩。头发大半已白,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细纹,满是暖意。不用多说,我便知道,您是个把日子过得踏实的人。老婆后来告诉我,那年您已八十多岁,谁也没料到,这竟是您与家人最后的团圆定格。
那年我和老婆在北京守着间小小的新疆特产店,听闻您病重住院,本想抽时间回去探望,可店铺实在无人照看,只好暂时作罢。直到老婆怀孕临产,为了生产方便,我把她送上开往福建老家的火车。望着列车远去的背影,我竟没来得及多想,这一分别,便是与您永远的错过。老婆回家见了您最后一面,而我在京城的夜里核算营收时,等来的是孩子降生的啼哭,和您离世的消息。这世上最遗憾的相遇大抵如此:您没来得及抱抱刚落地的外孙,孩子至今只能对着照片想象外公的模样。
这些年,您的身影总藏在生活的细碎褶皱里,被时光慢慢熨烫得愈发清晰。老婆总说,您的“暖”藏在日子的细缝里。前阵子季节交替,孩子偶感风寒,老婆翻出药盒时总会轻声念叨:“以前在老家,家里谁感冒了,我爸天不亮就背着竹篓上山挖草药,回来在灶前蹲几个钟头,药香能飘满整条街。”她说这话时,指尖会无意识地摩挲药盒,眼里盛着我读得懂的怀念。晒台上的月季开得正盛时,儿子会指着花苞问:“外公也种月季吗?”老婆就笑着点头,说您当年在山里的空地上种了一大片橘子树,还种了好多月季,清晨露水还没干,就剪两支带着水珠的花儿带回家,插在玻璃瓶里。那抹亮色给家人带来一天的温馨,让清苦的日子总透着点甜。
那些碎片式的记忆,像散落在时光里的星星,渐渐在我心里拼凑出完整的您。不再是照片里静态的剪影,而是背着竹篓在蜿蜒山路上弯腰寻药的背影,是清晨在养猪场里打扫猪粪的双手,是用一生辛苦滋养了我最珍视之人的长辈。
老婆每次整理旧物,总爱把那张合影捧在手里端详许久,指尖一遍遍划过照片里您的脸庞。我坐在一旁看着她,忽然觉得我们并非未曾相识——听她讲您和岳母的往事,像读一本浸着烟火气的旧书,每个字都透着真切。
年轻时,您和岳母的姻缘满是戏剧色彩。岳母是地主家的女儿,当年负气离家,经人介绍与您相识时,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高挑漂亮,自然没把农村出身、家境贫寒的您放在眼里,还多次言明要离开您。可您从不多言,只是默默把日子往实在里过:知道岳母爱吃糯米糕,就找来原料学着做;雨天路滑,就在自家门前的路上垫上石子;夜里岳母缝补衣物,您总在跟前静静陪伴。后来国家搞三线建设,您带着岳母去顺昌县建西森林铁路修铁路,把异乡过成了家。再后来辗转到顺昌县大历口镇,养着五个儿女,日子虽清苦,却从没让家里断过粮。
前几日和孩子大姨视频,屏幕里她又说起您那段少有人知的往事。解放前夕,国民党抓壮丁把您掳走,您当了三天兵,听说要被拉去台湾,便趁夜逃了回来。没承想文革时,这段经历成了“罪名”,您被贴上“反革命分子” 的标签,戴着纸糊的帽子游街。邻里们都清楚您的为人,后来组织为您平了反。领导问您想做什么工作,您只说“能养家就行”,便接下了养猪场那份又脏又累的活。
这一干,就是十来年。全家人的生计都系在您那点微薄的薪水上,您却从没抱怨过。老婆说,您每天天不亮就去清扫猪舍,喂料、防疫,把每头猪都当成自家牲口照料。有年闹猪瘟,眼看着猪一头头倒下,您背着竹篓钻进深山,对照借来的医书挖草药,回来在大铁锅里熬煮,一勺一勺喂给病猪。深夜守在猪圈里,听着猪的呼吸声判断病情,硬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大半猪群,为集体挽回了损失。
也是在养猪场的那些年,您悄悄学起了中医。山区医疗条件差,乡亲们有个头疼脑热都得扛着,人到中年的您便决心自学中医帮衬身边人。您省吃俭用买下《本草纲目》等医书,白天喂猪时在心里默记药名,晚上就着灯光翻书,遇到不懂的就托人进城请教老中医。没上过一天医学院的您,凭着一股子韧劲,竟摸出了一套治病的法子。普通的感冒咳嗽,经您辨证开方,熬出的汤药棕黑透亮,喝下去没多久就浑身舒坦。消息传开后,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您求医,您却分文不取。老婆说,有回邻居大叔得了痢疾,跑了县医院都没好,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后来找到了您,您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您上山挖了黄芩、黄连、马齿苋等药材,熬了几周汤药,大叔喝了没多久就能下床了。直到现在,还有老街坊跟老婆念叨:“你爸当年的药方真灵,那药香啊,我记了一辈子。”
孩子大姨在视频里抹着眼泪,说起另一件事。那年她13岁,和小伙伴去养猪场找您,路过河边想洗手时,脚下一滑掉进了湍急的河水里。您听见呼救声,从猪圈里跑出来,连衣服鞋子都没来得及脱,就一头扎进水里。河水卷着泥沙翻涌,您根本不会游泳,却凭着一股蛮劲往女儿身边扑,结果被浪头一起卷走。后来是几位路过的好心人合力把你们救上岸。在医院里,有人问您明知不会游泳为啥还要跳,您咳着笑了笑,沙哑着声音说:“那是我闺女啊。” 在场的人都红了眼,大姨说,这辈子都忘不了您浑身湿透、嘴唇发紫,却还紧紧抱着她的模样。
孩子二姨说:“有一年发大水、闹饥荒,到处都是逃荒要饭的人。有人上门乞讨,我爸只要听说人家是安徽来的同乡,就把家里不多的口粮分给他们。看人家没地方住,就安排在自家住。我们家本来就小,不到40平米的房子挤着一家7口人,可老爸还是要收留。实在住不下,就让他们在厨房、客厅打地铺,晚上住,白天就把铺盖收起来。他总说逃荒的人可怜,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那几年逃荒的人一波接一波,我们家几乎成了小旅馆。家里粮食本就不够吃,添了这些人更是雪上加霜,可我爸就是这样一副菩萨心肠,见不得别人受苦。”
但您过日子又向来精打细算。知道单靠养猪场的微薄薪水养不了一家人,就让岳母在家养了好多鸡鸭,房前屋后也都种上蔬菜,贴补家用。有一年春节前,您让孩子二姨去镇上卖鸡——那些鸡是岳母精心喂养了快一年的收获,家人指望卖鸡的钱置办年货。可二姨嫌蹲在街上卖鸡又累又丢人,怕熟人看见笑话,就把鸡便宜卖了,钱拿去买了油条吃。回家后,您把她打了一顿,还数落好久:“过日子要精打细算,不能过一天算一天,得有计划、细水长流,不然将来是要吃苦的。”从此以后,二姨再也不敢私自拿家里的钱乱花了。
在那个困难年代,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加上您退休后收入减少,您就发动子女一起去别人田里捡拾遗留的稻穗补贴家用。您自己也不顾体弱年迈,上山砍毛竹、芦苇去卖,想方设法不让家人饿着。
饭桌上的教诲,是老婆提过最多的家常。您总爱讲过去的苦日子,说逃荒时啃过的剩馍,说做工时冻裂的双手,末了总要叮嘱儿女:“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相,日子好了,老祖宗的规矩不能丢。” 那些重复了无数次的叮嘱,像种子落在儿女心里,长成了应对人生的底气。如今老婆教孩子吃饭不吧唧嘴、坐姿要端正时,语气里竟带着您当年的认真。每当这时,我总觉得和您近了些,仿佛您就坐在餐桌旁,含笑看着我们一家人。我才懂,好的家风从不是教条,而是代代相传的生活细节。
您去世那年,家里还留着您采挖的中药材。那是您退休后冒着严寒酷暑,在深山老林里一点点挖回来的,藏着您未了的心愿。岳母看着那堆草药,睹物思人,总忍不住伤心,后来便把草药都送给了街坊邻居——让您为人治病的无私精神,继续在乡里流传。
您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在柴米油盐、风霜雨雪里,把 “父亲” 二字刻得滚烫。即便未曾与您谋面,我也总能从这些往事里汲取温暖与力量。
如今我家的月季又开花了,老婆总会剪两支插在玻璃瓶里。孩子凑过去闻花香时,会轻声说:“外公一定很爱妈妈。” 我望着那娇艳的花瓣,总会想起照片里您温厚的笑容,忽然明白:有些相遇从不需要面对面。您早已用一生的品格,成为了我们家最珍贵的传承。
愿天堂里没有病痛与风霜,有满院的月季常开,有萦绕不散的药香。素未谋面的岳父,谢谢您。
作者简介:
叶臻,男,汉族,系安徽省望江县人,现住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毕业于安徽省安庆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在安徽省望江县长岭中学以及南京晓庄师范学院任教,后调到新疆喀什地区教育学院教书。退休后,仍投身教育事业。日常喜爱读书、打理花草,写写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