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七千户苗寨纪行
——黔行漫记之四
8月27日上午饭后入寨,阳光如新磨的铜镜,映得白水河波光刺目。检票口“嘀”声连绵,游人如织,背包、草帽与自拍杆汇成一道迁徙的河流。门楼以簇新杉木搭建,漆作朱红,斗拱之下,电子红灯笼列队高悬。山风轻拂,摇摇晃晃。
我随人潮步入“古街”。青石板铺砌得整整齐齐,缝隙间寻不到一茎野草;两旁吊脚楼并肩而立,檐下霓虹招牌下——“苗银”“苗绣”“牛角梳”,琳琅满目。风铃摇曳,其声却似手机提示音,清脆却匆忙。店家多为汉人,身着改良苗装,裙长及膝,便于蹬踩三轮,扬声招揽:“进来拍照,免费品尝苗王酒。”
拐入侧巷,忽见一座“风雨桥”——水泥为骨,外包杉木板,纹理整齐得不见一丝岁月的痕迹。桥上尽是租衣摊,“苗后装”二十元一套,服饰银片在日照下明晃晃的,汇成一片细碎的光海。姑娘们列队倚栏,手持塑料鼓,嘟嘴比心。快门一响,“咔嚓”声中,鲜活的瞬间被定格成朋友圈的方寸影像。
绕至观景台后方,忽闻铁锤声响。我循声穿往前,望见几幢真正的老屋:木板黢黑,裂缝间渗出松脂;屋脊垂着松枝,风过处,枯黄的松针簌簌而落。门前坐着一位老阿婆,指间篾条翻飞,脚边卧着一只黄狗,耳系褪色红绳。她许是看出我是游客,笑了笑,便继续编篮。
我蹲身静观,篾条在她指间嚓嚓作响,如远方河水轻拍堤岸。我问:“这屋子有多少年啦?”她伸出三根手指:“三代人啰!”身后墙皮剥落,露出竹篾与泥巴的内层,如岁月剖开的一圈年轮。黄狗打了个哈欠,露出缺牙的嘴,仿佛也懒得理会远处传来的电音节奏。
只可惜我年迈体衰,终究没能携家人深入苗寨,拜访族人、感受风情,也未能细细瞻仰那些古旧木屋,触摸历史的沧桑。念及此,便百思潮涌:若还年轻,为寻那一点“真”,我定会辞别山下的人造古镇,逆着人潮往高处走去……
下山时,斜阳为崭新的木楼镀上一层旧色。街头苗族舞蹈还在为游客表演,歌声在山谷中来回激荡。回望深处,真正的老屋已被脚手架团团围住,如一艘艘缓缓沉没的旧船。阿婆的篾篮尚未编完,不知明日,会否也成为租借拍照的道具。
回到停车场,大巴接连不断,汇成车的河流。我随游人登车,窗玻璃映出我的面容,身后是整个熠熠生辉的苗寨。它如一座巨大的舞台布景,游人穿梭往复,始终徘徊幕前;而真正的苗寨,早已被悄悄推至灯光照不到的幕后,连一声狗吠,也竟成奢侈。
诗云∶
八月廿七千户苗寨纪行/排律
午后登车入寨忙,
金阳似镜映河光。
闸前客涌如潮至,
廊下灯明若昼长。
古巷阶平无藓迹,
吊楼楣巧焕新章。
村姑换服迎游侣,
玉钿悬梁闪素霜。
风雨桥横凝塑色,
亮衣队列照晴阳。
快门裁取流年片,
笑语融成市井章。
逆旅寻真攀石磴,
高柯藏翠隐杉行。
碾坊复建悬新匾,
光影初开引客扬。
极顶凭栏观聚落,
青檐覆岭若屏妆。
烟生炭灶非樵火,
舟泛溪桥是戏场。
忽遇新娘临竹径,
始逢老屋卧山冈。
阿婆编篾门前坐,
黄犬垂头耳系章。
三代驹阴凝壁隙,
一声苗语入愁肠。
下山重觅篝灯瘦,
隔谷遥听电乐凉。
旧宅半倾余断瓦,
新篁微渡补颓墙。
归车漫逐星河去,
幕后台前两渺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