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棍汉子”胡铁匠
文/宋红莲
俗话说,乱棍打死老师傅。是说狠人不照路数来,不循老规矩,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能生存就为高手一一老屋在村东头的胡铁匠就是这样一位乱棍汉子。
村东头那片老宅基地,现在已经起了新楼,可我总还能想起从前胡铁匠住的那间土坯房——墙根沾着铁匠炉的黑灰,院角堆过待打的废铁,连门口那棵老槐树,都好像还留着他老婆挑担子经过的影子。
胡铁匠回村那年,我才十多岁。听大人说,他之前在镇上农机厂打铁,手艺没学满师,厂子就散了。回村时带着个旧帆布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剩一把磨得发亮的铁锤。可他户口早迁去镇上了,村里分责任田没他的份。那时候没田,就像手里没了根,他蹲在老槐树下抽了半宿烟,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两个兄弟家。还好,兄弟俩念情分,一人匀了两亩田,说:“先种着,饿不着就行。”
胡铁匠是个闲不住的人。种着田,又在自家厨房砌了个小铁匠炉。风箱一拉,“呼嗒呼嗒”响,炉火映得他脸通红,铁锤砸在铁墩上,“叮当、叮当”的声音能传半条街。可他打的铁器实在一般——镰刀刃口不锋利,割麦子总勾住麦秆;锄头把儿安得不牢,用不了几天就松垮。他自己也知道,从不在村里卖。每天天刚亮,就把打好的铁器装在竹筐里,让老婆挑着去邻村集市。有人问他为啥不在村里卖,他搓着手笑:“都是乡里乡亲的,用着不好,脸上挂不住。”
我们村是水乡,几乎家家都有个小鱼池,养些鲫鱼、草鱼,想吃了就捞两条。捕鱼用鱼叉、赶罾都慢,撒网最省事,可一副撒网要花不少钱,好些人家舍不得。胡铁匠看在眼里,咬咬牙从镇上供销社买了一副。他自家没鱼池,买网就是帮村里人撒鱼。谁家要捕鱼,站在门口喊一声“胡铁匠”,他立马背着网就来。网一撒,“哗啦”一声沉进水里,再一提,活蹦乱跳的鱼就兜在网里。主人家总要挑两条最大的给他,他推辞两句,最后还是收下,拎着鱼回家给老婆炖汤。那阵子,他家烟囱里飘出的鱼香味,总让我忍不住多吸两口。
农忙时,胡铁匠更忙。村里有人家田多,其中两亩地地势洼,收成不好,想弃了不种。胡铁匠听说了,主动找上门:“给我种吧,总比荒着强。”他每天天不亮就下地,除草、施肥,忙得满头大汗。可他种庄稼的手艺,远不如打铁熟练——别人家的田干干净净,没一根杂草,他的田里却稗草(俗称发子)长得比稻穗还高。有人笑话他:“胡铁匠,你这田是种草呢?”他也不生气,擦着汗笑:“湖田里的草,发子缝里的谷,总能收点。”到了秋收,那两亩田还真打了不少谷子,够他和老伴吃上好一阵子。
田收完了,胡铁匠又跟着村里的瓦匠队到处去做小工。他身板壮,力气大,专挑最累的活——挑砖上楼。几层楼高的脚手架,他挑着一担砖,一步一步往上走,脸不红气不喘。瓦匠师傅劝他:“歇会儿再挑,别累着。”他摆摆手:“没事,多挑两趟,能多挣点钱,给娃买本习题册。”晚上收工,他总带着一身灰,却乐呵呵的,好像一点都不累。
冬天农闲,胡铁匠又跟村里的老屠夫搭伙杀猪。那时候,他家门口总晒着猪毛,墙根下挂着洗干净的猪小肠。猪小肠能做灌肠,镇上有人专门来收,给的价钱不低。他每天帮着杀猪、刮毛、洗肠子,忙到半夜。手上沾着油污,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可他一点都不嫌脏,说:“冬天活儿少,能多挣点,过年就能给娃买件新棉袄。”
村里人常说,胡铁匠这一辈子,就像“乱棍打天下”,没个准谱,哪儿能挣钱就往哪儿奔。可就是凭着这股劲儿,他把日子过得稳稳当当,没让家里人受委屈。后来,他儿子在深圳安了家,把他和老婆接了过去。走的那天,他把铁匠炉拆了,铁锤送给了村里的老人,撒网留给了邻家的小伙子。老屋卖了,可村里好多人,都还记着他。
现在每次回村,我都要站在村东头看一看。新楼立起来了,可我总还能想起胡铁匠——想起他拉着风箱的样子,想起他背着撒网的背影,想起他挑砖上楼的脚步。他没做过什么大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可他那股肯吃苦、不抱怨的劲儿,却刻在了村里人的心里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