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湖风景五湖无
——涟滨四景记
赵志超
清清涟水河(南北塘渡口)(赵志超摄)
仲夏的涟水,带着几分温润的诗意,悠悠流向东边的湘江。站在涟水河畔的澹台岭上,极目远眺,夕阳正将最后一抹余晖洒在粼粼波光之上,河水潆回如练,两岸绿杨垂绦,恍惚间竟与百年前湘潭宿儒王香浦笔下“白日西斜天欲晓,青螺争映澹台”的景致重叠,只是当年“绿杨人唤渡”的渡口,如今已架起了便民的石桥;昔日“征马且徘徊”的田埂,化作了村民散步的游步道。这方被涟水滋养的土地,上承湘乡“东台起凤、涟水卷帘、笔沼春云、碧洲春晓”的千年雅韵,下接云湖“云峰暮雨、涟浦归帆、板桥残雪、澹台夕照”的十里画廊,更在乡村振兴的春风里铺展着日新月异的新篇章。清乾隆举人张九键曾题诗赞美古云湖:“五湖涉尽泛云湖,云湖风景五湖无。五湖状处波涛恶,云湖云过情舒敷。”今日重访云湖,重游“涟滨四景”,方知这“云湖风景五湖无”的赞誉实至名归,历经两百余年更见真切。
云峰暮雨:古刹钟声里的今昔对话
云峰暮雨——云峰庵侧的钟馗殿
沿涟水北岸的山路向上,未到云峰,先闻泉声。几道岩泉从绿树掩映的山涧渗出,淙淙如琴。行至山腰,回望山下,整座山被樟叶、松针染成浓绿,偶尔有几株绣球花绽出绯红,与明嘉靖年间始建的云峰庵相映生辉。此刻,若闭眼静听,王香浦先生《临江仙.涟滨四景.云峰暮雨》的词句,便会从时光深处漫衍而来:“气阵潇潇催暮雨,村烟遮断云峰。岩泉百道响淙淙。披衣谁伫立,七尺倚枯筇。古刹深山何处是,弯环莫辨千重。隔溪飞到一声钟。苍茫四首望,遥指两三松。”
这词里的每一句,都是云峰最生动的注脚。想那暮雨潇潇之时,山雾裹挟着村烟,将整座云峰遮得若隐若现,岩泉在石缝间奔涌,声响顺着雨丝漫遍山谷。有老者披衣伫立崖边,拄着竹杖眺望,古刹藏在重重林莽之后,难辨踪迹,直到钟声从溪对岸飞来,才在苍茫暮色里,循着那几株苍松的指引找到方向。如今的云峰,早已不是词中“古刹深山何处是”的幽僻,山脚下修筑了蜿蜒的水泥路,沿途立着太阳能路灯。每逢周末,便有村民或游人驱车来此,或是在庵前的石凳上听老尼讲古,或是沿着新修的登山步道晨练,山风吹过树林,与古刹的钟声交织成天籁。
云峰庵是涟水河畔的“活历史”。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重修的殿宇飞檐上,瓦当还留着当年的莲花纹;乾隆三十二年(1767)增奉的白花圣佛塑像前,如今仍有村民自发摆放的供果。透过庙门那副“云拥普陀,奇峦环绕,九曲莲花名盛地;峰高鹫岭,棋滩戏水,舟江勒马拜佛尊”的对联,能读出当年香客云集的盛景。最动人的莫过于雨后初晴的清晨,雾霭还未散尽,云峰在云蒸霞蔚中若隐若现,岩泉经雨水冲刷,声响愈发清亮。晨练的老人披着薄薄的外套伫立崖边,手中握着的不再是“七尺倚枯筇”的竹杖,而是便携式的收音机,里面播放着《新闻联播》或戏剧选段。老人边走边指着远处云气氤氲的涟水,赞叹道:这里不亚于“天然氧吧”!
望着云峰“奇峦环绕”的模样,我不禁想起涟水上游湘乡境内的“东台起凤”——那是老湘乡八景中“涟滨四景”的首景,山形似凤凰展翅,与市区隔河相望,如今已是东台山国家森林公园。若说东台以“起凤”的雄奇见长,云峰则以“暮雨”的空灵取胜;东台藏着“凤凰展翅”的神奇传说,云峰载着“古刹钟声”的禅意时光,一上一下,一刚一柔,皆是涟水滋养的山水风骨。
涟浦归帆:帆影远去后的产业新生
涟浦归帆(创意)
从云峰庵下山,沿涟水东行数华里,便到了当年“涟浦归帆”的旧址——石潭至云湖桥的河段。站在新修的滨河观光台上,极目远眺,河水依旧“淼淼波光明如镜”,王香浦笔下的《临江仙.涟滨四景.涟浦归帆》,在此刻显得格外鲜活:“涟水渡旁谁放艇?岸花飞送如梭。蒲帆稳挂受风多。算吴头楚尾,迢递路如何!一幅辋川风景在,丹青犹认维摩。舟人把酒扣弦歌。云开衡九面,一一眼中过。”
读了这脍炙人口的词,仿佛能看见百年前的涟浦盛景:渡头有人解开系船的缆绳,岸边的野花随风飞落,像穿梭的彩蝶;成片的蒲帆被风鼓得满满当当,从吴地到楚境的商船往来不绝,舟人在船头把酒,手指扣着船舷唱着渔歌;等到云开雾散,南岳衡山的九座山峰,便一一映入眼帘。据当地老人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前,这里每日往来的帆船能有上百艘,船工的号子声能传到几里以外;直到湘黔铁路、潭宝公路修通,帆影才渐渐退出了涟水的日常。但这幅“辋川风景”,却以另一种模样重生。
如今的涟浦,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云湖桥镇现代农业示范园就建在河畔,连片的温室大棚里,黄瓜、番茄、西瓜正挂着晨露;不远处的“蘑蘑哒”种植基地里,村民正和工友们一起采摘香菇,手上戴着防滑手套,腰间系着塑料筐,动作麻利。以前这河边全是荒滩,现在好了,妇女在家门口上班,收入不错,还能照顾家里的老人孩子。基地的菜农,大多是以前靠种水稻为生的农户,如今跟着企业学技术,日子比以前过得踏实多了。傍晚时分的滨河步道上热热闹闹,下班的工人、放学的孩子、散步的老人沿着河岸缓缓走,晚风带着稻花香拂过脸颊。有垂钓者在亲水平台上钓鱼,鱼竿一甩,线影在暮色里划出一道弧线。
河对岸的石潭镇古城村,依旧保留着“沙坪渔唱”的旧韵。平沙上的绿柳比以前更密了,老人们坐在柳荫下对弈,棋盘是用粉笔画在石板上的,棋子是捡来的小石子。夕阳西下,渔舟唱晚的调子还会从远处传来,只是唱歌的渔翁,如今多了个“乡村导游”的身份,每逢节假日,会划着小船带游客体验“渔舟撒网”,讲讲当年“舟人把酒扣弦歌”的往事。
望着涟水“岸花飞送”的柔情,我忽然想起“湘乡八景”中的“涟水卷帘”,那是涟水流经湘乡旧学前街时,无风自起的珠帘状波纹,元代还在那儿建了“观涟亭”。若说湘乡的涟水是无风卷帘的精巧,云湖的涟水便是归帆如梭的壮阔;湘乡的“卷帘”藏着文人凭栏观水的雅致,云湖的“归帆”载着舟客逐波而行的豪迈,一静一动,一雅一俗,皆是涟水书写的水乡记忆。
涟水悠悠西来(云湖桥至姜畲段)(赵志超摄)
板桥残雪:古桥岁月里的振兴温度
板桥残雪(创意)
从云湖桥往西北走,穿过一片金色的稻田,便到了新中湾村的板桥。这座由明代永乐年间王氏族人修建的石桥,如今仍静卧在涟水支流沙瀃坝旁,桥面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长出了青苔。王香浦先生在《临江仙.涟滨四景.板桥残雪》中描摹的冬日景致,仿佛就刻在这些石板纹路里:“万里北风吹欲霰,板桥三尺虹眠。冰消沙瀃水轮涟。湖山开画本,残雪点天然。二十四番花信早,寒梅独占春先。何人索句耸吟肩,问罗浮消息,驴背且停鞭。”
想象隆冬时节,北风卷着雪粒而来,板桥像一条沉睡的彩虹,静卧在雪地里。待冰雪渐消,沙瀃坝的水泛起涟漪,湖山被残雪点缀,像一幅天然的画卷。此时,梅花已率先绽放,有诗人骑着毛驴路过,见此美景停鞭驻足,皱着眉尖思索诗句,还不忘问一句罗浮山的梅讯。到如今,冬日“残雪点天然”的景致虽难常寻,但桥边的故事,却比当年更加动人。
当地的老人,总爱坐在桥边的石墩上讲古,讲民国时期这里每日过往帆船不下百余艘,讲“文革”时钟馗殿的住持抱着钟馗像跳入涟水,也讲如今这座桥的“新生”。几年前,村里给板桥加了护栏,铺了防滑垫,还在桥旁修了小广场,并立着一块石碑,刻着王香浦这首《临江仙》。每到农闲时节,广场上就会响起广场舞的音乐,村里的妇女们穿着统一的舞服,跟着节奏起舞,笑声能传到河对岸的沙瀃坝。这条从麻塘发源的小河,经整治后水清岸绿,如今成了“网红打卡点”;岸边修了木质栈道,春季涨水时,河里鱼虾多,城里来的游客举着手机拍照,孩子们拿着小网兜捞鱼,热闹得很。
栈道旁的宣传栏上,贴着云湖桥镇“特色森林小镇”的规划图,未来将在这里建湿地公园,种上成片的荷花,还要修一条“诗词文化长廊”,把张九键、王香浦等历代文人描写云湖的诗句刻上去。以前这河边全是垃圾,夏天臭气难闻;现在水干净了,树也多了,人们晚饭后都爱来这儿漫步。村里搞人居环境整治时,党员干部带头清淤、种树,村民们主动把房前屋后的杂物清除了。现在的新中湾村,白墙黛瓦的房舍整齐排列,庭院里种着月季、栀子、红桎木,连排水沟都砌成了花池的模样。
最让村民骄傲的,是“航天英雄”汤洪波。这位从云湖桥镇走出去的航天员,成了云湖人的“精神偶像”,镇中学挂着他的照片,村里的宣传栏贴着他的事迹,连板桥旁的广场上,都有孩子模仿着航天员的姿势奔跑。村民们自豪地说:“咱云湖桥能出航天英雄,说明咱这儿的水土养人!”
望着板桥旁“何人索句耸吟肩”的诗意图景,我不禁想起“湘乡八景”中的“笔沼春云”,那是唐大臣、书法家褚遂良贬居湘乡洗笔的池塘,传说池畔常有墨云缭绕。若说湘乡的笔沼藏着文人洗笔浮云的雅事,云湖的板桥则载着百姓停鞭索句的闲情;湘乡的“春云”是墨香浸润的书卷气,云湖的“残雪”是烟火熏染的生活气,一雅一俗,一古一今,皆是涟水孕育的文化底蕴。
澹台夕照:晚霞映照下的烟火新篇
涟水蜿蜒至姜畲镇西面时,会绕着澹台岭转个弯,这里便是“涟滨四景”中的“澹台夕照”所在。“澹台”本是复姓,当地百姓喊顺了口,就叫成了“潭台岭”。每天傍晚,夕阳从岭顶落下,把霞光洒在涟水里,水面上红的、金的、紫的光影交织,像撒了一把碎宝石。王香浦《临江仙.涟滨四景.澹台夕照》里的景致,此刻正在眼前活灵活现:“白日西斜天欲晓,青螺争映澹台。渔家网晒水之隈。绿杨人唤渡,征马且徘徊。淼淼波光明如镜,一川流水潆回。好山无数过涟来。望姜畲楼阁,日日逐江开。”
“澹台夕照”
百年前的澹台岭,该是怎样的温柔?夕阳西下,澹台岭像青螺般浮现在水里,渔民把渔网晒在水湾边,绿杨树下有人呼唤渡船,赶路的马匹在岸边徘徊。涟水像镜子般明净,一川流水曲折迂回;无数青山顺着涟水而来,姜畲的楼阁在暮色里渐渐清晰。
如今的澹台岭,早已不是“渔家网晒水之隈”的偏僻之地。岭下的云湖入涟口——湖江口,修建了一座观景平台,铺着防腐木,摆着石桌石凳。每到黄昏,附近的村民就会来这儿散步、聊天,看晚霞映着河水的波纹,听渔舟划过水面的声响。摄影爱好者扛着相机前来拍夕照,镜头里不仅有“一川流水潆回”的景致,还有远处新修的居民楼,那白墙黛瓦的房舍,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平畴沃野旁,与澹台的绿意、涟水的波光,构成了一幅崭新的“乡村画卷”。
澹台岭东边的姜畲现代农业示范园,是当地乡村振兴的“引擎”。泉塘子村作为示范园的核心村,如今是全市有名的“菜篮子”基地,连片的蔬菜大棚里,各种蔬菜长势喜人;园区里的采摘园、休闲农庄,每到周末挤满了游客。以前村里穷,年轻人都往外跑;现在好了,产业振兴,年轻人都回来了。村里每接待游客近万人次,带动百余人就业,以前的“空心村”,现在成了“幸福村”。主干道旁的文化墙上,画着雷锋助人、孝老爱亲的图案,色彩鲜艳,通俗易懂;社区的广场上,每晚都有人跳舞,连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都跟着扭腰摆臂;镇上的白鹭湖,以前是个设施老旧的水库,经治理后水清鱼跃,成了鸟类的栖息地;清晨,白鹭掠过湖面的身影,成了姜畲镇最美的景致。
此刻,望着澹台岭“好山无数过涟来”的壮阔,我自然忆起“湘乡八景”中的“碧洲春晓”——那原是涟水中的孤岛,如今已为曾国藩诗文岛,是湘乡文化休闲的核心。若说湘乡的碧洲是春晓烟霞的雅致,云湖的澹台便是夕照流金的温暖;湘乡的碧洲藏着文人题诗的厚重,云湖的澹台载着百姓安居的祥和,一晨一夕,一文一俗,皆是涟水滋养的民生画卷。
尾声:涟水悠悠,新篇永续
云峰暮雨洒江滨,四景屏开泛锦鳞。
涟浦归帆天欲晓,澹台夕照梦犹新。
一川流水欣回棹,十里垂杨好问津。
楚尾吴头摩诘画,板桥残雪渺无垠。
这是笔者2020年12月游涟水时写的《涟滨四景》一诗。
站在澹台岭的观景台上回望,暮色中的涟水像一条银色的缎带,串联起云峰的绿、板桥的古、涟浦的蓝、夕照的红,形成一幅多姿多彩山水长卷。上游湘乡“东台起凤”等四景的雅韵,与下游云湖“云峰暮雨”等四景的风情,在这条河里相互交融;清乾隆年间张九键“云湖云过情舒敷”的赞叹,与今日乡村振兴的崭新图景,在这片土地上共鸣。
涟水沙瀃坝出口
百年前,诗人王香浦用四阕《临江仙》定格了涟滨四景的诗画烟霞;如今,乡村振兴的春风,让这方土地焕发了新的生机,当年“渔舟唱晚”的河畔成了村民的乐园。涟水依旧东流,流走了岁月的尘埃,却流不走这方土地的文脉与活力。从曾经“披衣谁伫立,七尺倚枯筇”的孤寂,到如今村民散步、游客打卡的热闹;从“舟人把酒扣弦歌”的漂泊,到如今家门口就业的安稳;从“苍茫四首望,遥指两三松”的幽僻,到如今生态宜居、产业兴旺的繁荣——涟滨四景的变迁,正是云湖桥、姜畲两镇乡村振兴的生动缩影。
晚风拂过,带着涟水的湿润与稻田的清香。远处的云湖天河上,路灯连成了一条光带;近处的村庄里,灯光次第亮起,映着白墙黛瓦,连墙根下丛丛月季都染着温柔的光晕。广场上的音乐还没停,阿姨们的身影在暮色里晃动,笑声伴着晚风飘向河畔——这寻常的烟火气,恰是张九键“云湖云过情舒敷”最生动的注脚,比任何诗句都更能道尽这片土地的安宁与鲜活。
想起日间在云湖荷花栈道上的所见:数百米木栈道蜿蜒穿梭于千亩荷塘,粉红色的荷花顶着晨露,锦鲤在田田荷叶间倏忽游过,游客举着手机拍照,孩童追着蜻蜓奔跑。年轻的姑娘穿着汉服在荷塘边写生,画笺上不仅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致,还增添了远处光伏电站的蓝色面板,传统与现代,就这样自然交融。
这便是云湖的魅力:它既藏着王香浦词里“岩泉百道响淙淙”的古意,也有着“航天英雄故里”的自豪;既保留着板桥“三尺虹眠”的梦痕,也蓬勃着现代农业产业园的生机。一河碧水,串联起千年文脉与当下振兴。晚风轻轻掠过河面,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也带着村落里饭菜的香气。这香气里,有古庵钟声的悠远,有帆影号子的回响,更有乡村振兴路上,百姓日子越过越红火的坚实步履。
赵志超诗《涟滨四景》(萧雨卓书)
悠悠涟水,流淌千年,见过王香浦“隔溪飞到一声钟”的孤寂,也见证了今日“百姓欢歌满河滨”的热闹;载过“蒲帆稳挂”的商船,也映过“云湖天河”的虹影。而那些刻在石桥上、藏在诗句里、融在烟火中的故事,正随着乡村振兴的脚步,续写着新的篇章。这篇章里,有山水依旧的诗意,有文脉永续的厚重,更有万家灯火的温暖,一如张九键所言——“云湖风景五湖无”,这份独一无二的美好,终将在时光里愈发醇厚。
写于2025年9月22日
9月26日修改
(2024年3月22日作者在涟水南北塘拍摄照片)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