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病痛遗忘的日子
张宏祥
是不是忘记了时间,还是时间忘记了我。 这几日,昏沉,几乎是在床上度过。医嘱:只能喝点汤,不可见半点油腥。妻子每日给我熬点稀粥,嘱我一日多喝几次。昨日,丈母娘来看,说我瘦了。今早,我称了下体重,的确少了个六七斤。减肥的方式大概是生病吧——也许这是一种诅咒。
肚子疼痛早在几个月就出现了,诊所的医生说是肠炎,弄了点药,好像平复下来了。不久之后又出现了隐隐的疼痛。前一段时间,结石又出现,折腾得要死要活。结石后,我决定做一次肠胃的检查。检查的结论是“胃肠息肉”,不切除会致癌——让我着实有点吃惊。 随着年龄的增长,病这个词显得让人纠心——在妻子的逼迫下,不得不做手术。
一、手术当天(九月十八日)
凌晨五点,护士来测最后一次血糖,顺手把灯全开,像把黑夜撕下一层皮。我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进电梯,头顶的日光灯一闪一闪,像早年那辆破摩托快要断火时仪表盘上的虚电指示灯。妻子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却一句话也没说。我忽而想起年初给自己拍的那张塔罗牌——“高塔”:雷劈楼塌,两人坠空。当时笑它晦气,如今才知,它只是提前把画面递到我眼前,让我自己走进去。
手术室不大,天花板是一块接一块的淡蓝塑料扣板,像被河水磨圆的石头,压在我脸上。麻醉师把面罩扣下来,说:“深呼吸,想象你在海边。”我却想起那辆摩托——去年腊月,老婆驮着两袋米一筐橘,在结冰的乡道上打滑,油门拧到底,排气管“砰砰”炸响,像不肯咽气的老狗。我拼命想把它从记忆里赶走,可车把越来越清晰,直到化为一束白炽,把我整个人吸进去。
再睁眼,已不知时辰。我第一反应不是疼,而是“愧”——原来我的肉身竟如此脆弱,像被水泡烂的宣纸,一戳就破。麻醉的残余像雾,思维却异常锋利:原来“见血”不是预言的兑现,而是身体在向我索要迟到的账单。它沉默六十年,此刻终于开口,一句一顿,都是利刃。
二、术后第一日
回到病房,天花板变成一块静止的银幕,投映我六十年来的所有怠慢:二十岁的通宵写教案、三十岁的为生而苦役,四五十岁的连续熬夜……每一格画面都配着一条血色字幕:“你当时笑得多欢,此刻就疼得多长。”
护士是个新来的,始终找不到血管在哪儿,左手扎了一些眼,又扎右手。每一次扎针,我都像被扔回那辆摩托的后座,在坑洼里弹跳。老婆一边替我擦冷汗,一边小声念:“再忍忍,再忍忍。”我忽然明白,她念的不是“忍疼”,而是“忍我”——忍我这些年对健康的傲慢,忍我把她的叮嘱当耳旁风。
夜里三点,结石又发了,我眼睁睁看着黑暗从四面墙缝里渗进来,像油,越挣越紧。我试着背《病隙日记》里的句子挡疼,却一句也记不全。原来文字在剧痛面前只是纸盾,真正让人活下来的,是耳边那道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老婆的呼吸。她坐在折叠椅上,头点得像稻穗,却固执地不肯睡。那呼吸告诉我:你被允许脆弱,但不被允许放弃。
三、术后第二日
医生说“下床试试”。我起身的一刻,肚皮里像一壶开水,病房里的温度骤升十度。我的床位紧挨着一扇窗,正对住院部大楼的缝隙,能看见一小片天空。我扶着墙挪过去,才发现天是灰的,云像用过的纱布,层层缠缠。我忽然想哭:原来健康人眼里的“多云”,在病人眼里是“被命运扣下的留白”。 挪到第三步,我听见“咔嗒”一声轻响——仿佛那辆摩托的老皮带终于断了。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它们还在,却像借来的,每一步都不知会碎在哪寸地板。老婆在身后虚虚张着手,不扶,也不退。我懂她的意思:你得自己走,但我会陪你停。那一刻,我第一次对“夫妻”二字有了血腥却真切的定义:把彼此的疼痛缝在一起,让两条命在针脚处合页。
四、术后第三日
医嘱可饮点“米汤”,只能是温的,不可冒热气。妻子把粥熬到只剩一碗琥珀色的汤,表面浮着三两颗米粒,像夜航船上的灯。我小口啜饮,舌尖刚触到温度,眼泪就砸下来——原来“活着”的滋味,不过是让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爬过胃肠新鲜的创口,像给命运赔个笑脸,说:“你看,我还能暖自己。”
下午,病房新来一个阑尾炎小伙,十八岁,刚到病房就吵着要喝奶茶。他母亲一边摁住他,一边哭。我别过脸去,想起自己十八岁从塘坝溶挑谷上北门坡,挑到屋后仰面躺下,把星星当成撒落的盐。那时以为“青春”是永不愈合的痂,可以反复撕;如今才知,它只是身体借给你的高利贷,期限一到,连本带息。
五、术后第四日
我问护士:“今天有多少吊瓶?”“十几瓶吧。”夜里做梦,梦见那辆摩托被推进废品站,发动机却还在转,油门把手一扭一扭,像断指在抽搐。我伸手想关掉油箱,却摸到发烧的肚皮,滚滚烫烫,像燃烧的巨大火球。惊醒后,我把梦讲给老婆听,她沉默半晌,说:“车停了,你才学会走路,这是好事。”
六、术后第五日
病理报告出来:息肉良性,但“伴中度异型增生”,医嘱:不能运动,只可喝流食。我问:这样的时间需多长?医生说:半个月。我把那张薄纸折成四折,塞进钱包,和身份证并排放。原来人一生要随身携带两张身份证:一张证明你是谁,一张提醒你别是谁。 七、术后第六日 医生准我“半流质”。老婆端来一碗面汤。喝一口,我想起星云大师那句话:“为人设想,彼此保留一些转身退步的空间。”过去我把这句当鸡汤,此刻才懂:身体也在“为人”——为“我”这个狂妄的主人,留了一条叫“疾病”的退路,让灵魂在剧痛里转身,学会弯腰。
夜里,病房熄灯,我偷偷把窗帘拉开一条缝。远处高楼的灯一红一红,像给黑夜缝针。我抬头找月亮,却只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两腮凹陷,胡子拉碴,眼神却亮得陌生。那一刻,我终于与自己和解:原来“我”不是思想、不是身份、不是拼命挣来的钞票,而是这具被从嘴巴上插管,屁股上插管的肉身,它只要还能在夜里透出一点光,就值得我余生温柔以待。
收到许多亲友的问候与祝福,您们的声音都包含无穷的爱和无尽的情,或许你在千里之外、万里之遥,那是一种召唤。我会养好身体,带着感恩的灵魂,再等十余日,我们一起看星星。
八、术后第七日(出院前夜)
老婆给我擦身,擦到肚脐时,她忽然停住,指尖轻触一条旧疤——那是我七岁时爬树留下的。她低声说:“你看,你从小就不省心。”我抓住她的手,按在胸口:那里心跳砰砰,像摩托回光返照的点火声。我对她说,也对自己说:“从今往后,我每活一天,都算借来的,利息是——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爱你。”
人生有三个空间能息心养性:病房、山房、书房。到病房看看比你惨很多的人,去山房看看比你高很多的树,去书房看看比你聪明很多的书。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明白了该在命运的白纸上填写什么了。
九、尾声——回到九月二十三日,多云
我还有十多天才能进入常人生活,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天空的太阳是长存不灭的吧!所以,我每天就抬头等太阳。 我把这段日子补记进日记,像把散落的骨头一根根捡回身体。写到最后,我发现:——是时间没有忘记我,它只是用疼痛把我摁进秒针的缝隙,让我亲眼看自己如何被重组;——是我忘记了时间,忘记它从来不是敌人,而是手术室内那盏无影灯,照见所有暗伤,也照见所有尚可珍惜的余生。
窗外,云还是厚,可我知道,只要再等一小会儿,光就会从裂缝里漏下来,落在我案头,像一把新钥匙。我伸手去接,指尖先碰到冰凉的玻璃,然后是玻璃里自己的倒影——那倒影对我点头,仿佛在说:“走吧,带着初愈的身心,去把剩下的日子,一寸寸骑成好路。”
作者简介:张宏祥,生于崆峒山,教师。毛泽东文学院第七期专题文学班学员,湖南教师作家协会理事,张家界作家协会理事,张家界国学研究会执行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