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寒料峭
杨政委和小刘留下的银元和药品，如同寒冬里的一捧炭火，温暖了姜启容几乎冻僵的身心。他用那些草药仔细调理，咳嗽减轻了些，蜡黄的脸色也透出了一丝微弱的血气。那几块银元，他更是看得比命还重，小心翼翼地藏在炕席底下最隐秘的角落，一块也舍不得花。这是组织的信任，是希望的种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
大雪融化，春天踩着湿漉漉的脚步，蹒跚而来。慢牛坡上的积雪消融，露出下面焦黑和枯黄交织的土地。被战火燎过的草木，顽强地抽出些许嫩绿的新芽，点缀在满目疮痍之间，透着一股悲壮的生机。
姜启容的身体稍微好转，便又开始在坡下那几亩薄田里忙碌。土地是他这样的农民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能够继续坚守下去的依托。他挥舞着钝了的锄头，一点点清理着田里的碎石和未燃尽的弹片，汗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流进眼里，涩得发疼。栓柱跟在后面，用小筐捡拾着碎石，父子俩沉默地劳作着，像两头疲惫却不肯停歇的老牛。
然而，春天的气息并未驱散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保安团长赵保元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鬣狗，很快便察觉到了姜启容家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这老家伙，上次在牢里被打得半死，按理说这个冬天就该油尽灯枯了，怎么开春后反而像是缓过了一口气？虽然依旧瘦弱佝偻，但眼神里那股死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得让人心慌的东西。
赵保元眯起三角眼，手指敲打着桌面，心里疑窦丛生。是哪个不开眼的乡邻在接济他？还是……这老东西背后，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倚仗？他想起了上次县里递话的事，心里更是烦躁。难道这穷山沟里，还有他赵保元够不着的门路？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和不安，像毒藤一样缠绕着赵保元。他绝不能容忍一个在他掌控下的泥腿子，脱离他的折磨，更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威胁到他权威的“不确定因素”。硬刀子暂时不能明着用，那就换软刀子，继续磨，直到把这老骨头磨成粉！
于是，更加刁钻的迫害接踵而至。
春耕需要种子，姜启容好不容易凑钱托人从镇上买回一小袋荞麦种，还没捂热，就被保安团的人以“检查是否夹带违禁品”为由，全部倒在地上，用脚踩踏混杂了泥沙，几乎无法播种。
村里分配灌溉渠水，轮到姜启容家那几亩地时，上游闸口总是“恰好”被堵死，或者分水的人“忘了”时间，等他赶到时，水早已流干。
甚至连栓柱上山砍柴，也会“意外”遇到保安团的人，抢走他辛苦砍来的柴火，还威胁他不准再到那片山梁上去。
这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无声无息，却招招致命。它不直接要你的命，却一点点掐断你生存的每一丝可能，让你在绝望中慢慢窒息。
姜启容咬着牙，默默承受着。他把被糟蹋的种子一颗颗从泥土里捡出来，用筛子筛干净，能用的继续种下去；没有渠水，他就和栓柱用木桶从很远的小河沟里一桶一桶地挑水浇地，肩膀磨破了皮，结痂，再磨破；柴火被抢，他就天不亮就偷偷上山，去更远、更陡峭的地方砍伐。
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千百年的石头，所有的棱角都磨平了，只剩下最坚硬的内核。他不再望向慢牛坡，因为那座坟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不需要用眼睛去确认。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抗这无孔不入的挤压，活下去，像坡上那些石缝里的草一样，顽强地活下去。
只有到了深夜，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栓柱均匀的呼吸声，他才会从炕席下摸出那几块银元，紧紧攥在手心。银元的冰凉触感，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温暖和力量。他想起杨政委坚定的眼神，想起小刘激动的话语：“我们一定会打回来！”
“得撑住……一定得撑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仿佛在念诵一句护身的咒语。
春寒料峭，夜风透过破败的窗纸，吹得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姜启容蜷缩着身子，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用手死死捂住嘴，生怕吵醒熟睡的儿子。咳完之后，掌心留下一抹刺眼的腥红。
他看着那抹红，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就像一盏快要熬干的油灯，但他必须熬下去。熬过这个春天，熬过下一个冬天，熬到云开见日的那一天。
慢牛坡上的新绿，在寒风中艰难地伸展。坡下，那个守护着秘密和信念的老农，也在用他残存的生命力，进行着一场看似微不足道、却同样惊心动魄的坚守。春寒料峭，但地底下的暖流，正在悄然涌动。
（第十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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