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湘潭我的家】
走过阙家桥
赵志超
如今的阙家桥
清明时节,阳光灿烂,天气正暖,车到七里铺,拐过潭韶公路那道熟悉的弯道,我下意识地叫儿子放慢了车速。两旁的屋舍从车窗掠过,阙家桥稳稳地进入了我的视野。它静卧于208县道28米处,像一枚被岁月磨洗得温润而光洁的铜梁,一头叩着七里铺的烟火人家,一头连着侯家村的千顷田畴,更默默扼守着潭韶沿线的交通要冲。路边那家日杂店还在,红底黄字的招牌褪了色,老板娘正坐在门口择菜,晨光落在她鬓边的青丝上。我们停下车来,买了几束白幡、几根香烛、几挂鞭炮,准备去祖山给先人上坟。转身时,正听见轮胎碾过沥青桥面的声响,混着桥下小河的流水声,像一曲熟稔的乡音,勾起我许多陈年往事。
打我记事起,阙家桥就在我心目中占据着重要位置。这座公路桥以水泥砖石为骨,以钢筋为筋,稳稳跨在群英河上。单墩平板的桥身,水泥砖石砌成的横栏加上钢管护栏,显得格外结实、牢固;沥青桥面上,刷着白色的线条,划分主道和人行道,与绿树浓荫相映生辉。站在桥头环顾四方,田园风景尽收眼底:上游的石牛坝隐约于田垅间,坝水漫过田埂时,在阳光的照耀下漾起细碎的波纹;下游的渣瀃坝(民间亦唤沙瀃坝、沙子坝)静静拥抱着河水,悠悠向南,汇入涟水;西侧的“北风贯”屋场,青瓦错落,即使不是寒冬,仿佛也能想见北风穿坳而过、卷着枯草起舞的模样;东北边,泉坝湾的炊烟袅袅升起,与西南边铁炉塘的稻浪、东南边七里铺的商铺,拼成一幅疏密有致的乡居图。
晚清国学大师王闿运
阙家桥名字的渊源,藏在泛黄的史志里。清光绪十四年(1888),王闿运主修的《湘潭县志.山水》中清晰记载:“南北塘水出谭家坳,南右得毛山、烟山、沙仁三水,左得唐坳、烟竹二水,又右得凉浸坝水,左得樟树坪〈水>,经阙家桥东折,南流入于涟(三十余里)。阙家即王忠浑妻族之故居矣。”
志书里没说王忠浑是谁,或许是乡绅,或许是仕宦,终归是与这片土地有着牵绊的人,也许是王闿运的先辈。而“阙家故居”四字,终究揭开了桥名的谜底。据推测,至迟在清代中期,阙氏家族便聚居于此,族人为了方便通行,便在坝上修筑了此桥,桥随族名,一代代传了下来。后来,阙家人陆续迁居外地,阙家故居名存实亡,如今竟无一户阙姓人家,成了真正的“缺家人”;偶尔有人将“阙”误作“缺”,写作“缺家桥”,却不知这一字之差,便淡忘了一段家族与土地的过往。
小时候,阙家桥在我心目中是“乡关”的象征。日暮乡关何处是,阙家桥畔使人愁。那时,跟母亲去七里铺商店购物,去云湖老街赶场,去云湖桥火车站乘火车,都必须经过阙家桥。从老家梅子树坳出发,踩着弯弯田埂上的露水,经过碧波荡漾的下菖蒲塘,再跨过韶山灌区上的小桥,穿过田坪里的稻田,直上潭韶公路,来到心仪已久的阙家桥。那时,桥面虽是沥青铺就,但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下雨天积着水,得踮着脚走。桥面上既有挑粪的社员、赶场的商贩、过路的行人,也有货郎的吆喝声,还有孩子的嬉闹声,热热闹闹,像个小集市。
每当路过这里,我总爱趴在护栏上往下看。那会儿,群英河还不叫“河”,老人们都唤它“沙子坝”,坝水弯弯,港汊绕着庄稼地纵横交错。上游石牛坝漫下来的水,顺着小溪悠悠流淌,过了桥洞,流往下游的渣瀃坝,由南北塘汇入涟水。溪边长着丛丛芦苇和野草,风一吹就晃,偶有蜻蜓停在草叶上。后来才知道,老辈人常念叨的“头在仙女山,尾在泉坝湾。摇一摇,摆一摆,洗掉湖南做中海”,说的正是石牛坝与渣瀃坝——当年坝基稳固,蓄水量丰沛,每逢旱季,坝水顺着沟渠流进田垅,浸润着千亩禾苗,使周围农田旱涝保收。
连接208县道(潭韶公路)的阙家桥
这条弯曲的小溪变成笔直的群英河,是20世纪70年代的事。那时“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响彻乡野,地委副书记蹲点七里铺,牵头推进水利与乡村改造。听父亲说,那时没有挖掘机,冬天特别冷,村里的壮劳力都上了工地,自带铺盖,白天用箢箕挑土,肩头被扁担磨得通红也不歇;晚上就挤在坝边的临时工棚里,就着煤油灯的光啃红薯。民工们不拿工钱,全凭“为集体干事”的热忱,锄头挖、肩膀扛,硬生生把蜿蜒的溪沟挖成了笔直的河道。父亲那会儿才三十出头,一天能挣十个工分,晚上收工时常能碰见公社供销社主任——领着店员挑着“货郎担”上工地,担子里装着肥皂、针线,还有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货郎担走到哪,吆喝声就传到哪,社员们歇工时围拢去,换块肥皂,买包盐、针线之类。父亲有时也买上两颗糖,带回家给我和妹妹吃,让我们吃得甜而暖心。那副晃晃悠悠的货郎担,像一抹温暖的亮色,给辛苦的劳作增添了几分烟火气,也让那段艰辛的岁月,多了些甜滋滋的回忆。
1976年冬,河道正式定名“群英河”,取“群众智慧、集体力量”之意。第二年冬天,田园化工程顺利完工,田埂修得笔直,沟渠通畅,流水淙淙。群英河从此成了整个片区排洪、灌溉的“主动脉”,护着两岸庄稼岁岁丰登。
读初中时,我过阙家桥的次数多了,肩上也多了份沉甸甸的责任。那会儿家里条件差,生活紧,父亲种了几畦凉薯,还有辣椒、豆角。到了收获季节,天不亮我就挑着箩筐往七里铺走,里面放着凉菇和小菜。从老家到七里铺有六七里地,过阙家桥时总要歇会儿,将担子靠在护栏上,揉一揉发酸的肩膀,看桥上来往的车辆。有次卖完菜,我揣着攒下的两块多钱学费,坐在桥边看太阳落山的景色,见泉坝湾那边走来一位背着锄头的老农,对着晚霞点烟,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水里与桥影叠在一起,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高中毕业时,我参加高考,终于鲤鱼跳“农门”,走出乡关,去省城求学。此后,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但心中仍念着阙家桥,每次回乡,也必定经过阙家桥。
第一次是学校放寒假,父亲骑自行车去七里铺9路公交车站接我。坐在后座上,北风从我耳边吹过,快到阙家桥时,父亲放慢车速:“你看,桥翻新了。”我抬头望去,桥面的沥青路翻新了一次,平平整整的,桥头立了块金属铭牌——那是桥的“身份档案”:路线标注“株洲—韶山”,编号S325,桥型为钢筋混凝土肋板梁,全长20米,1964年12月1日正式通车,由韶山市交通运输局管护。父亲说,这桥跟你的岁数差不多,当年修潭韶公路时建的,原先只是一座简易石板桥,后来改成能过汽车的新桥。我伸手摸了摸护栏,心里竟有些激动,原来这经常路过的桥,早已默默矗立了数十年,像个守着家的老人,等着每一个重逢的人。
参加工作后,我在城里上班,常骑自行车回家,每次须骑行五六十华里,到达阙家桥时,总累得满头大汗。此时的阙家桥,比从前更热闹:拖拉机、解放牌卡车来来往往,拉着农资、生猪往韶山、湘乡、湘潭、株洲方向跑;桥边的空地上搭起了一间棚屋,猪贩子们经常在这儿洗运猪车。每次路过,都能看见群英河边摆着几只大盆,水管冲刷车辙的污水顺着坡道往下流,把清泠泠的河水染成暗褐色,风一吹,一股刺鼻的气味冲来,让人不敢久留。有次碰到村里的老支书,他蹲在桥边抽烟,望着河水叹气:“以前河里能摸鱼,现在连蝌蚪都少见了。”望着浑浊的河水,我想起小时候趴在护栏上看蜻蜓的模样,心里顿时空落落的——日子是好过了,可家门口的溪水,怎么生分了?
岁月终有回甘。党的十八大后,乡村振兴的春风吹遍乡野。镇里的干部带着人到群英河清淤挖泥,拆除了桥边的棚屋,在河边种上垂柳和菖蒲;又重新翻修桥面,再次铺上沥青,护栏也变成了水泥墙,还加固了钢管;桥头也立起了“河长制”公示牌,管护人的名字和电话印得清清楚楚。公路旁槐树茂盛,浓荫蔽日,汽车穿梭来往。
阙家桥下游的渣瀃坝(今群英河)
有年过春节,我和儿子开车回家,远远就看见桥边的垂柳发了新芽,群英河的水清亮亮的,能看见河底晶莹的卵石,几个孩子在河边钓鱼,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日杂店的老板娘笑着说:“现在好了,河水清了,夏天还能在河边纳凉呢!”
往桥北走,便是“阙高线”——本世纪初新农村建设时修的烟山乡道。当时,镇里动员在外乡贤捐资,村民们筹工筹劳,把沙土路改造成了水泥路。如今,路面又拓宽了,两边绿树成行,一直通到与宁乡毗邻的高露山。路边的“北风贯”屋场,青瓦白墙的房子,门口挂着大红灯笼,寒冬的北风被绿树挡了大半,再也不是寒气袭人、让人不敢逗留的样子。
每次回乡,我总爱在临近阙家桥时叫司机放慢车速,看桥畔的绿树红花,听桥下的流水潺潺,闻田埂上飘来的稻花香,还有“北风贯”屋场炊烟里混着的饭菜香,那份踏实的暖意,从心底漫上来,漫过眼底的风景。
2024年,是阙家桥通车整整六十载。岁月未曾蚀其坚固,依旧岿然矗立于渣瀃坝上游。九月的一天,艳阳高照,为调研云湖桥人文资源,我特意绕道阙家桥,在桥边盘桓了大半晌。天很蓝,白云缥缈,桥面宽阔平坦,湘A、湘B、湘C牌照的汽车有序往来,电动车按着铃驶过。早起的农用车载着新鲜蔬菜往城里赶,午后的冷链车运着韶山的特产往东驶去,傍晚的小轿车里是归心似箭的游子。从最初的拖拉机、卡车,到如今的小轿车、新能源汽车,桥身承载的重量在变,车轮碾过的声响在变,可它作为交通纽带的使命从未改变,更像一位守信的老者,始终站在原地,迎送着每一位往来的路人。
俯瞰桥下,河水潺潺流淌,阳光洒在水面碎成金箔,小鱼顺着水流游弋,菖蒲在岸边长得茂盛;风一吹,叶子擦着水面泛起涟漪。河堤上,杨柳依依,枝条垂到水面;树叶随水漂流,越过桥下,流向下游的渣瀃坝,涌向南北塘,汇入涟水。
云湖桥镇区域图
日头偏西的时候,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阙家桥。回头望去,那桥依旧稳稳地架在群英河上,桥面上的车流、桥下的流水、岸边的绿树、屋场的炊烟,拼成了最鲜活的乡村图景。从清代志书中的“阙家故地”,到20世纪60年代的公路桥,再到如今见证乡村振兴的“功勋桥”,阙家桥从来不是一座孤立的桥。它记着阙氏家族的过往,载着修河筑坝的集体记忆。它不仅连着潭韶公路的南北,更连着我对家乡最深的眷恋,连着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暖乎乎的记忆。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把一方水土的故事,一段岁月的变迁,悄悄说给每一个从桥上走过的人听。而那些听过故事的人,又会带着桥的记忆,带着对故乡的眷恋,走向更远的地方,把这份牵绊延续下去。
我知道,往后的岁月里,我还会无数次走过这座桥;每一次走过,都能看见它的新模样,想起旧日的时光。
写于2025年9月23日
9月25日修改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