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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移民的麦种
(本章时间背景:明初洪武年间,约14世纪末)
郭蛤蟆城的大火早已熄灭,雨水冲刷了血迹,风沙掩埋了残骸。那座曾经倔强的孤城,如今只剩下几段焦黑的土垣,像老人裸露的肋骨,沉默地横亘在黄土坡上,诉说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偶尔有牧羊人赶着羊群经过,会指着那片废墟,用夹杂着蒙语和土语的调子,哼唱几句关于“郭元帅”的模糊歌谣,调子苍凉,随风飘散。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祖厉河解冻的冰凌撞击着河岸,声音沉闷。一支疲惫不堪的队伍,正沿着干涸的河床,艰难地向西行进。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推着独轮车,挑着破旧的担子,眼神里混杂着离乡的茫然和对未来的恐惧。这是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徙而来的移民。官府的文书上说,西北地广人稀,朝廷“徙民实边”,他们被选中,来填充这片因连年战火而十室九空的土地。
领头的是个叫王老栓的中年汉子,曾是晋中平原上的佃农。他怀里紧紧揣着一小布包东西,那不是金银,而是来自故乡的麦种——几捧饱满的、金黄色的种子。这是他的命根子,是全家人,乃至这支小小队伍在这陌生之地活下去的希望。
“爹,还要走多久?”他身边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扯着他的衣角,有气无力地问。
王老栓抬头望了望前方无边无际的黄土丘壑,喉咙干得发不出多少声音:“快了,看到前面那片有破墙的地方没?官府划给咱们的地,就在那儿附近。”
他们所说的“破墙”,就是郭蛤蟆城的遗址。当队伍终于抵达这片被指定安家的土地时,许多人瘫坐在地上,眼中最后一点光似乎也熄灭了。放眼望去,尽是荒滩、碱地、干涸的沟渠,只有一些耐旱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这哪里是能种庄稼的地方?
绝望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有妇人开始低声啜泣。王老栓心里也沉甸甸的,但他不能倒下。他走到一段残墙边,伸手摸了摸那风化严重的夯土,粗糙、冰冷。他仿佛能感觉到,这土里浸透的不只是雨水,还有无数前人的血汗和未散的魂灵。他不是一个文化人,不懂什么历史更迭,但他知道,既然前人能在这里筑城、守城,那么他,一个庄稼汉,凭什么不能在这里种地、活人?
“哭啥!”他转过身,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狠劲,“朝廷把咱们迁到这儿,就是让咱们把这地种活!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手有脚,还怕饿死不成?”
他召集了几户人家的男人,开始勘察地形。他们发现,靠近祖厉河故道的地方,土质稍好一些,虽然泛着碱花,但或许能试着引水。没有现成的工具,他们就捡拾废墟里的碎砖烂瓦,捆绑木棍,制作简陋的锄头和犁铧。
王老栓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布包,将金黄的麦种分给几户人家,每户只有一小捧。“省着点用,这是种子,不是粮食。咱们得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它们。”
垦荒是极其艰苦的。一镐头下去,只能刨起一点带着石子的硬土。太阳毒辣,风沙扑面,一天下来,手上全是血泡。晚上,他们就挤在残墙根下或用茅草搭起的窝棚里御寒。有人病倒了,有人受不了这苦,夜里偷偷跑了,不知死活。
但王老栓和大多数留了下来。他们学着当地残留的极少数土著居民的样子,尝试着挖渠,利用夏季偶尔的山洪进行“淤灌”,改良土壤。他们播下了来自故乡的麦种,也播下了微茫的希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在一片精心呵护的洼地里,嫩绿的麦苗破土而出了!那一点新绿,在漫天的黄土色中,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让所有看到它的人热泪盈眶。那不仅仅是麦苗,那是生命对抗荒芜的宣言,是未来扎根于此的象征。
王老栓蹲在田埂上,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那柔弱的绿芽,就像抚摸着自己孩子的脸庞。他抬头望向远方,郭蛤蟆城的废墟静静矗立,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他想,几百年前,那个叫郭蛤蟆的将军,用刀箭守护这片土地;几百年后,他王老栓,和千千万万像他一样的移民,要用锄头和麦种,来延续这片土地的生命。
两种截然不同的守护,在这片古老的山河间,产生了奇妙的共鸣。麦种深埋入土,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废墟上悄然开启。而会宁的历史,也即将翻开由无数普通移民用汗水书写的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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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黄土下的碑文
(本章时间背景:清代中叶,约18世纪)
百年的光阴,足以让一片荒滩变成村落,让移民的后代变成地道的“会宁人”。王老栓当年垦殖的那片洼地,如今已发展成一个名叫“王家塬”的村庄。虽然土地依旧贫瘠,雨水依旧吝啬,但人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这片黄土高原共生。他们种植耐旱的糜子、谷子、荞麦,养殖羊只,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
这一日,王家塬的王氏宗祠里,正在举行一场重要的仪式。族长王承业,是王老栓的第五代孙,一位饱读诗书却屡试不第的秀才。他指挥着族人,将一块新刻好的青石碑,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祠堂院落的角落。碑文是他亲手撰写的,记载着先祖王老栓自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徙至此、筚路蓝缕开创家业的历程。
“维我王氏,源出晋阳。明初洪武,奉诏实边。跋山涉水,徙此陇上。始祖老栓,携种拓荒……”王承业朗声诵读着碑文,声音在安静的祠堂里回荡。族人们,无论是须发皆白的老人,还是懵懂的孩童,都神情肃穆。这块碑,不仅是对祖先的缅怀,更是对家族扎根于此的合法性确认,是一种文化上的“认祖归宗”。
仪式结束后,王承业没有立即离开。他独自走到村外的高坡上,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王家塬和远处依稀可辨的郭蛤蟆城遗址。春风拂过,田野里的麦苗泛起绿波,远处传来牧羊人的吆喝声和羊群的哞叫,一片安宁祥和的农耕图景。
然而,王承业的内心却并不完全平静。作为读书人,他比普通乡民更清晰地感知到历史的层叠。他脚下这片土地,不仅埋藏着王氏先祖的汗水,更埋藏着更久远的故事。他曾在雨后捡到过锈蚀的箭镞,在耕地时翻出过带有奇异纹路的陶片,也听过村里老人关于“郭元帅”守城的种种传说,那些传说荒诞不经,却又透着一种历史的悲怆。
他走向郭蛤蟆城的废墟。百年的风雨侵蚀,让遗址更加模糊,几乎与周围的黄土坡融为一体。只有走到近前,才能依稀分辨出城墙的走向和瓮城的轮廓。他在残垣断壁间徘徊,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粗糙的夯土。与祠堂里那块新刻的、字迹清晰的青石碑不同,这片废墟本身就是一块巨大的、无字的碑。它上面记载的故事,更加宏大,更加血腥,也更加模糊不清。
他想,王老栓的碑文,记录的是一个家族的记忆;而这片废墟,承载的则是一个地区、乃至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两种记忆,一种清晰而近,一种模糊而远,却共同构成了会宁这片土地的“根”。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黄土。土里混杂着细小的沙砾和不知名的矿物颗粒。他似乎能感觉到,这土里不仅有王氏先祖开荒的汗水,有明代戍卒的乡愁,有金戈铁马的碰撞,甚至还有汉家军侯李震山的踌躇满志,以及更早之前,那些羌戎牧人野利们对天地神灵的敬畏。
所有这些情感、奋斗、牺牲与守望,都像无数层透明的纸张,一层叠一层,被时间的重压深深嵌入这片黄土之下,形成了一部无比厚重、无字却可感知的“山河碑文”。
王承业站起身,极目远眺。祖厉河依旧在远处蜿蜒,千百年来,它见证了一切。他忽然觉得,自己为家族立碑的行为,渺小而又必然。渺小是因为个体在历史长河中的短暂;必然是因为,正是这一个个家族、一代代人的记忆叠加,才最终汇成了历史本身,才让这片看似沉默的山河,拥有了如此沉重而丰富的内涵。
“山河铸就,非止一姓一城,乃万民之血泪,百代之烟云啊。”他轻声叹息,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他决定,回去后要在族谱的序言里,加上几句关于这片土地古老历史的遐想,让后代子孙知道,他们不仅继承了一片田产,更继承了一段与这片山河紧密相连的、深不可测的过去。
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新立的家族石碑在祠堂院落里投下清晰的影子,而远处郭蛤蟆城的巨大“无字碑”,则沉默地融入了苍茫的暮色之中。清晰与模糊,近处与远方,共同构成了会宁的黄昏,也预示着,更加复杂的时代变迁,即将来临。
(第四、第五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