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光影里的追逐
赵志超
往事依稀,总忘不了那些追逐黑白光影的时光。
这大概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八九岁,住在家乡梅子树坳那口小山塘边——半茅半瓦的土砖房,屋顶上开着“天窗”透着风,墙根爬着青苔,堂屋里摆着一张裂了缝的饭桌、两条靠椅和的条方凳,连个像样的木箱都没有。乡下的日子静得能听见塘里的蛙鸣、山上的虫叫,文娱生活更是贫乏得可怜:除了公社电影队偶尔驮着机子来放映故事片《地道战》《南征北战》及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等,便是逢年过节时村里锣鼓班子的敲敲打打,连场完整的花鼓戏都难见着。
转机是从1970年开始的。后来才知道,那年,作为毛主席家乡的湘潭县韶山区改属省直辖,建立韶山特区,省里一声令下,把生产收音机的湘潭市无线电厂拆成两半,大半人马带着设备开往韶山,硬生生在红色热土上建起了韶山电视机厂——这便是后来让湖南人骄傲的“韶峰”牌电视机的诞生地。1971年8月,省里拨款40万元,厂里盖起了机加工车间、电镀房、装配线,连职工宿舍、食堂都配齐了,年底就攒出了第一台14寸黑白电视机;到1983年,“韶峰”年产量飙升到4.5万台,成了市场上抢手的紧俏货。而我老家梅子树坳的热闹,正源于“隔壁”湘潭地区林科所添置的那台17寸“韶峰”——被锁在木柜里的黑白匣子,像块磁石,把山坳里沉寂的夜晚搅活了。
17寸“韶峰”牌黑白电视机
林科所离我家不到四华里。从家门口的小山塘出发,踩过田垅里窄窄的田埂——春天水满时,田埂边的紫云英开得粉紫,脚一滑就可能栽进水田;再绕过矮子塘的土堤,塘边的树荫下总趴着一两头老水牛,甩着尾巴赶苍蝇;接着,爬一段缓坡的山路,路边的茅草丛里藏着野草莓,春夏之交时红得透亮,摘一颗放嘴里,甜得眯眼;最后拐上机耕路,路两旁是林科所育种的杉树苗、梓树苗,齐刷刷的像一排排小战士。那会儿,天擦黑我就往那儿奔,心里急,脚下也快,连田埂上的泥疙瘩和砂子硌脚都顾不上。
林科所的正门和侧门晚上总锁着,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早摸熟了门路——绕到侧门的围墙角,那里有块松动的砖,踩着砖缝就能爬上去,再往下一跳,正好落在食堂后墙根。食堂大厅空荡荡的,靠东墙摆着张方桌,桌上的木柜就是“韶峰”的“家”。管理员是个年轻潇洒的满哥,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嘴里叼着香烟,那派头有点像城里的“水佬倌”,做起事来却挺认真。他总是踩着7点《新闻联播》的点来,掏出钥匙开柜,先把电视机抱出来放稳,再插上电源,扯起那根绑着铁丝的天线,天线得来回转,转一下停一停,眼睛盯着荧屏上的雪花点。
“滋啦——滋啦——”见到“韶峰”发出怪异的电流声,冒出几缕模糊的影子,我们就齐声喊道:“叔叔,往左点!再往左!”要是调半天只有图像没声音,我们也不恼,凑在跟前看“影子戏”——《红灯记》里李玉和举着信号灯的动作,《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戴羊皮帽的模样,《沙家浜》里阿庆嫂一甩抹布搅动半个世纪风云的举动,光看身段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要是连雪花点都没了,我们就只能耷拉着脑袋往回走,路上还念叨:“明晚准能好,明晚再来看。”
那时的电视节目简单得很:频道就两个,中央台和湖南台,外省台连个影子都收不着。周一到周六,白天绝对没节目——林科所的工人白天上班,我们农家孩子也要割猪草、做饭、喂鸡,帮着干农活,谁也没闲工夫;只有晚上7点到12点才有节目,《新闻联播》先开场,接着要么是样板戏,要么是老电影,早早收工,从没有通宵播放的说法。周日呢,白天倒有节目,可乡下哪有“休息”?我娘总说:“田不等人,苗不等人,电视能当饭吃?”只有阴雨天出不了集体工,才敢偷偷往林科所跑——可那样的日子,一年也遇不上几回。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乡亲们看黑白电视
那时去林科所看电视,总爱呼朋引伴。我常带着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再喊上对门的几个小伙伴——仁子、小虎子、莲子,三五成群,大的拉着小的,一路上吵吵嚷嚷。小虎子学唱《智取威虎山》里的“打虎上山”,捡根树枝当马鞭,甩着胳膊喊:“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真还像模像样。莲子就接着《红灯记》里的铁梅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妹妹那时还小,记不住词,就跟着哼调子,跑调了也没人笑,反倒惹得大家更欢。
看电视还有季节选择,春、冬两季受天气影响,出门相对少些,但也挡不住我夜行的脚步。春天雨水多,田埂滑,有回出门,不慎摔了一跤,屁股沾满了泥巴,泥点子溅了一后背,还是爬起来往林科所跑,生怕赶不上《沙家浜》的开场。冬天冷,北风呼啸,刮在脸上直往衣领里灌,也顾不了这些。到了林科所,我们就挤在食堂的火炉边,借点余温,脚冻得发麻,也舍不得挪动。
最盼的是夏秋两季。仲夏夜和秋夜最舒服——天擦黑时,星星刚冒头,月亮挂在杉树梢上,清辉洒在机耕路上,慢悠悠地行走,不用急着赶路。不过,出门前得把家务做利落:猪草割够了,鸡埘关好,脸洗干净,不然父亲准瞪着眼骂:“活儿不干完,净想着往外跑!”那会儿,学校里刮着“读书无用论”的风,老师不布置作业,考试考差了也没人深究——我语文好,作文常由老师在班上念,父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拦着我去看电视。
在林科所看电视,倒真记下不少事。新闻里说,1970年4月24日,咱们国家放了颗人造卫星“东方红1号”,屏幕上闪过卫星转圈的画面,管理员叔叔赞叹道:“咱中国人也上太空了!”后来又说袁隆平先生在海南找着了“野败”,杂交水稻亩产超650公斤,我娘听了直念叨:“要是我们队里也种这稻子,就不需靠红薯充饥了。”还有南京长江大桥通车、成昆铁路铺好,乃至“火车向着韶山跑”,韶山灌区“飞涟灌万顷”......那些画面里的大桥、火车、渠道,让我一辈子都记着——原来山外面有这么大的世界。
文艺节目里,看得最多的还是八大样板戏。《沙家浜》里“智斗”那一场,阿庆嫂端着茶碗说“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胡传魁拍着桌子喊“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刁德一眯着眼唱“这个女人不寻常”。我和伙伴们能把三人的词背得一字不差,放学回家的路上,就模仿着表演起来:我当“导演”,小虎子腆着肚子、腰间挎着根皮带当胡传魁,莲子系着围裙、尖着嗓子学阿庆嫂,仁子则扮着两眼阴鸷的刁德一,惹得路过的大人都笑了:“这群毛孩子,比戏台上演得还像呢!”
《红灯记》里,李玉和被鬼子鸠山抓了,绑着绷带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回家时,我来到塘埂上,举着一根黄瓜当酒杯,扯着嗓子喊,惊得田边的麻雀都飞走了。《红色娘子军》里吴清华挣脱锁链,光着脚跑过椰树林,伙伴们也学着她的样子,在生产队的晒谷场上光着脚跑,脚底板被石子硌得生疼,也觉得痛快——好像自己也成了敢跟坏人搏斗的英雄。
除了样板戏,湖南台偶尔会播放花鼓戏,如《打铜锣》《补锅》等,这些剧目是最对老百姓胃口的。《打铜锣》里蔡九哥背着铜锣,喊:“收获季节,谷粒如金,各家各户,鸡鸭小心。”又唱:“秋收季节队里忙,家家户户关鸡羊。”林十娘却耍赖说:“我家的鸡子不偷谷,专吃虫子保庄稼。”两人斗嘴的调子又脆又俏,我和娘听了,都跟着哼了起来。后来,看到蔡九哥戳穿林十娘的小把戏,林十娘红着脸认错,我们就拍着手笑。《补锅》里,刘大娘嫌补锅匠李小聪“下贱”,女儿兰英护着心上人说:“七十二行都重要,补锅也是为人民。”李小聪补锅时唱:“手拉风箱,呼呼的响,火炉烧得红旺旺,女婿来补锅。”家里做饭时,我总学着他的样子,拿一根吹火筒,对着灶膛“拉风箱”,把火苗吹得老高,娘见状,拍了我一巴掌还笑。
湘剧《园丁之歌》剧照——-左大玢主演
最难忘的是看湘剧《园丁之歌》。那是1974年下期,我刚上初中,有天晚上林科所的“韶峰”突然放这部电影,说是“供批判用”。屏幕里,俞英老师牵着“淘气学生”陶利的手,唱“春风化雨润心田,教书育人责任艰”,陶利从调皮捣蛋到认真读书。看得我眼睛发热——想起我们班主任也总像俞英那样,耐心教我写作文。可没过几天,老师突然让我们写批判稿,说这戏“宣扬师道尊严”,是“毒草”。我硬着头皮写了一篇,没想到还贴在了教室后墙的班报上,可心里总犯嘀咕:俞英老师明明是好人,怎么这戏就成了“毒草”呢?过了一阵子,电视里突然又放《园丁之歌》,管理员叔叔悄悄说:“听说,毛主席看了这曲戏,说‘什么大毒草?我看很好!’”再看时,俞英老师教陶利念“为人民服务”的样子,更觉得亲切。若干年后,我才知道,扮演俞英的左大玢老师,是湖南湘剧团的演员,也是毛主席熟悉的表演艺术家,若不是毛主席一句话,这曲戏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千禧年过后,我走马上任市文联主席,去省里开会时,遇上左大玢老师——此时她的身份不仅是湘剧《园丁之歌》中的班主任老师俞英,还是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与扮演如来佛祖的朱龙广先生成了搭档;当然,她还有一个头衔——省文联副主席。提起当年的事,左老师先给我讲1974年毛主席来湖南,她陪毛主席跳舞,毛主席问起她的名字,风趣地告诉她“玢”字还有另一种读音,后讲《园丁之歌》的曲折经历。她红着眼说:“要不是毛主席,哪有我今天?”这话让我想起林科所那台黑白电视里的俞英,忽然也红了眼眶。
上初中后,家务事多了——要帮着插秧、扮禾、浇菜地、挖红薯,还要和妹妹一起做饭、喂猪、洗衣服,去林科所的次数自然少了。但遇上放新的剧目,还是会约小伙伴去,并且逐渐关心起时事政治来。
1976年9月9日那天,我刚进高中,放学回家,正挑着水桶到自家菜园里淋菜,山上的高音喇叭传来悲壮、低回的哀乐,播音员沉痛地宣读着讣告。“毛主席走了!”我红着眼迅速跑回家告诉家里人,家里人顿时懵了。父亲坐在门槛上擦着眼睛,手里攥着毛主席像章。
另一种型号的“韶峰”牌黑白电视机
9月18日下午,毛主席追悼大会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根据学校安排,我跟着师生排队去公社大院收听追悼会实况转播,广播里的哀乐一响,全体肃立,在场人都哭了。
晚上,刚放下碗筷,我便揣着沉甸甸的心去了林科所,食堂里挤满了人,管理员没开柜子,直接把电视机抱在桌上。荧屏里,天安门广场上全是戴黑纱的人,哀乐低回,毛主席的遗像挂在正中——我站在食堂最后面,看着看着就哭出声来,身边的人也都在抹眼泪,连平时调皮的小虎子,都低着头不说话。那夜的雪花点比往常多,可没人催着调天线,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好像多看一眼,就能多送毛主席一程。
后来,我考上省城的学校,离开家去读书。有年寒假回家,一进堂屋就愣住了——桌上摆着台14寸的“韶峰”电视机,黑壳子亮堂堂的,是母亲用做缝纫挣的钱从湘潭买回来的。爷爷娭毑也从老屋那边接过来了,天天守着电视机,吃饭时都端着碗坐在跟前,看新闻、看花鼓戏,笑得合不拢嘴。
1983年中央电视台第一届“春晚”让人耳目一新
1983年除夕夜,中央台办了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马季说相声,姜昆说快板,李谷一唱《难忘今宵》,还有不少人唱歌跳舞,热闹而新鲜。我陪着爷爷奶奶从头看到尾,爷爷不懂什么是“点播”,见电话铃响就问:“这是喊谁呢?”我笑着解释:“这是观众点播。”心里却想起林科所的那台17寸电视机——要是当年有这么热闹的节目,我们怕是要在食堂里守到天亮。
再后来,我在城里工作、成家,家里的电视机换了一台又一台:从17寸的宏基,到20寸的飞利浦,再到30多寸的创维,从国产到进口,从黑白到彩色,再到后来的平板电视,频道多到数不清,图像清晰得能看见演员的睫毛。可我总不常看——忙是一方面,开机越来越复杂也是一方面,更多时候还是想起梅子树坳的夜晚:塘埂上的追逐、围在木柜前的期待,“滋啦”作响的电流声,还有小伙伴们跟着戏中台词说唱的模样。那台锁在林科所木柜里的17寸“韶峰”,那跳动的黑白光影,还有雪花点,藏着我最鲜活的童年,藏着山坳里的热闹与牵挂,也藏着一个时代最朴素的向往——它不像现在的电视机这么精致,却比任何屏幕都亮,亮得能照见半个世纪的时光,照见那些再也回不去却暖在心里的日子。
2025年9月24—25日写于莲城耘斋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