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婆
张宏祥
长塆的早晨总是从雾开始。乳白色的雾气从山坳里缓缓升起,缠绕着土坯房的黑瓦,浸润着晾在竹竿上的粗布衣裳。这时候,牛铃铛的声音就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了,像是敲破了黎明的最后一道屏障。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摸索着墙根那根磨得光滑的竹竿——那是我的放牛鞭。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八九岁光景。长塆生产队三十多户人家,家家都有一头牛。牛是队里的,分给社员养,养一天记三个工分。大人们天不亮就下地了,放牛的活儿自然落在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身上。
“莫往队屋那边去!”母亲往我怀里塞了个红薯,又叮嘱一遍,"撞见癫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母亲说的癫子,就是田大婆。
长塆的放牛娃有十几个,每天聚在山脚下。二毛家的黄狗最凶,见到生人就牙;秀秀总爱在牛角上扎红布条;我年纪最小,总是跟在队伍最后头。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小谷塔,那是长塆最大的草场,草肥水美,就是路远。
“快看!岗狗子!”不知谁喊了一声。只见山梁上一群黄色的影子闪过,拖着扫帚般的长尾巴。孩子们立刻聚拢起来,狗们狂吠着冲上前去。岗狗其实不常攻击人,但传说前年邻村有个孩子独自放牛,就被岗狗拖走了。
比起岗狗,更让我们害怕的是田大婆。她的奔跑速度比麂子还快,要是被她抓住,揪耳朵、扯头发都是轻的,最怕的是“挎裤子”——她会把你的裤子扒下来挂在高高的树杈上。长塆的孩子大多只有一条裤子,要是光着屁股回家,不仅要被同伴笑话,还得挨爹娘一顿打。
“桐子开花把把长,田大婆天天守猪娘。”我们经常唱着这首童谣,故意从队屋远处经过。有时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猪圈旁晃动,孩子们就一哄而散,像是受惊的麻雀。
队屋是土改时分的富农宅子,五柱四,小青瓦,在长塆算得上气派。田大婆就住在西边的偏房里。关于她的来历,长塆有十几个版本,最权威的说法来自坐木桶椅子的王大公。
王大公年轻时走过码头,见多识广。夏天的傍晚,我们这些孩子总爱围在他的木桶椅旁,听他说古。
“田大婆啊,原本是外码头的一个女学生。”王大公眯着眼,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她的相好是个营长,白白净净的,骑着高头大马。”
我们屏住呼吸,连最调皮的二毛都安静了。
“解放那年,营长被拖到新林岗上枪毙了。田大婆穿着白衣裳,用白布裹了尸体,亲手埋的。”王大公的声音低沉下来,“从那以后,她就疯了。”
我不太相信王大公的话。疯子的样子我见过——邻村那个“大老壳”总是蓬头垢面,见人就吐口水,有时还光着身体跑。可有一次,我们十几个孩子学着解放军匍匐前进,偷偷爬过队屋后的山坡,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田大婆。
那时已是黄昏,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坐在门槛上梳头,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垂到腰际。圆脸,杏眼,皮肤白得像是能捏出水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纽扣扣得整整齐齐。这哪里是疯子?
分明是画报上的美人。
“骗人!”毛子后来嚷嚷,“癫子怎么会这么干净?”
但田大婆确实有疯的时候。长塆人都听过她半夜的歌声——时而柔软如窃窃私语,时而凄婉如泣如诉,时而吼叫如困兽挣扎。那种声音穿透土墙,在夜色中飘荡,让人心里发毛。
猪场在队屋对面,养着二十几头猪。田大婆每天都要去好几次,尤其爱看母猪喂奶的场景。母猪侧躺着,一排小猪挤挤挨挨地吮吸,发出满足的哼哼声。这时田大婆就趴在栏杆上看,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她想孩子哩。”女人们私下议论。“不,是想娘。”老人们反驳。
谁也不知道田大婆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什么人。就像不知道小谷塔的雾究竟从哪里生出来的一样。
我家的日子在长塆是最难过的。父亲是个瞎子,母亲一个人挣工分,养活我们兄妹三个。每年决算,我家总是超支户——工分换的粮食不够吃,还得倒欠队里的钱。
因此,放牛对我来说格外重要。三个工分虽然少,但年底能多分几斤粮食。我总是把牛喂得饱饱的,牛毛梳得顺顺的——万一队里收回牛另分给别人家,我家就少了一份收入。
记得是1972年春天,油菜花开得正盛。牛吃了嫩草容易“发癫”,这是长塆人的说,其实就是兴奋乱跑。那天我的大黄牯突然挣脱缰绳,朝着深山跑去。
我追啊追,鞋子跑掉了,脚底板被碎石划出血口子。可是两条腿哪跑得过四条腿?眼看着大黄牯消失在竹林深处。
“牛跑啦!牛跑啦!”我带着哭腔喊叫。小伙伴们帮我找遍了小谷塔,直到天黑也没找到。
夜色像墨一样泼下来。我不敢回家,蜷缩在一个岩洞里哭。丢了队里的牛,是要赔的。我家拿什么赔?就是把土坯房拆了卖砖瓦,也值不了一头牛钱。
不知过了多久,岩洞外传来脚步声。是母亲提着马灯找来了。她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瘦小,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回家吧。”母亲只说了一句,声音沙哑。
回到家,我惊讶地看见田大婆站在阶沿上。夜色中,她像一尊雕像,望着北方。看见我,她走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很软,不像农村妇女粗糙的手。
“牛回来了。”母亲说,“半夜自己跑回来的,在田大婆屋外吃草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田大婆一直没睡,坐在门槛上望着北方。大黄牯跑回来时,她打水给牛喝,还抱来干草喂它。
这件事后,田大婆偶尔会来我家。有时带来一把青菜,有时是几个红薯。最难忘的是那次她端来一碗白米饭,上面盖着金黄的炒鸡蛋。在那个红薯都吃不饱的年代,这简直是山珍海味。
“吃吧。”她对我说,眼睛亮晶晶的。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抬头看见父亲在用盲眼“望”着田大婆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两个苦命的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批斗会是在大队部开的。我父亲因为砍队里树到街上换钱,被押上台。和他一起挨斗的还有田大婆,她的罪名是“国民党特务”。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喊着口号,父亲弯着腰,汗水从额头滴落在黄土上。田大婆却站得笔直,胸前挂着的木牌仿佛不是耻辱,而是勋章。
批斗会结束,人群一哄而散。父亲眼睛看不见,摸索着往下走。是田大婆扶住了他,帮他摘了牌子,牵着他一步步走回屋。
“娃儿,田大婆不是癫子。”父亲后来对我说,“我们这些人,没有她明白呀。”
从那以后,当孩子们再唱“桐子开花把把长”,我就闭紧嘴巴。有时看见田大婆在坟前添土,我会悄悄放一把野花在旁边。那是新林岗上最常见的映山红,开得热烈而寂寞。
时间像小谷塔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流着。我最后读了中学,每次步行山路去上学。经过队屋时,常能看见田大婆——她似乎永远不会老,永远是那个梳着整齐发髻的妇人。
八十年代的一个秋天,我工作放假回家。刚进村就感觉气氛不对——村民们聚在大樟树下议论纷纷。
“来了三个人,说是找李洁。”
“拿出照片,我一看,这不是田大婆嘛!”
“原来她真是特务啊?”
我挤进人群,看见三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和队长交谈。其中一个年长的说:“李洁同志是我们党的地下工作者,1949年奉命策反国民党某部营长……”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原来,田大婆真名叫李洁,来自北方某省。1949年,她奉命策反恋人——那位营长。营长决定起义,却被部下出卖,英勇就义。组织上遭到破坏,李洁与上级失去联系。她本可以回去,却选择留在长塆,守着爱人的坟墓。
“这些年,苦了她了。”年长的干部抹了抹眼角。
村民们沉默了。那些曾经朝田大婆扔过石头的孩子,如今都已为人父母;那些曾经议论她“疯癫”的妇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田大婆——李洁要走了。走的那天,长塆人都来送行。她依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好好工作。”
布包里是一支钢笔,英雄牌的,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
很多年后,我成了作家,写过很多故事。但田大婆的故事,我一直不敢动笔。直到有一天,我重返长塆,发现队屋已经拆了,变成了一座废墟。只有新林岗上那座坟还在,周围开满了映山红。
守坟的老人说,前些年有人来修过坟,立了碑。碑文很简单:“王野同志之墓”。
我站在坟前,想起王大公说过的话:“田大婆的相好是个营长,白白净净的,骑着高头大马。”或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他们真的骑着马,消失在小谷塔的晨雾中。
而在我记忆深处,永远有个穿着蓝布衫的妇人,在春天的薄雾里站着,望着北方。她的身后,桐子花静静地开着,把把长长的,像是永远也诉说不完的故事。
长塆的童谣早已无人传唱,但每当我闭上眼睛,还能听见孩子们清脆的声音:“桐子开花把把长,田大婆天天守猪娘……”这童谣里,藏着一个时代的秘密,藏着无数普通人的悲欢,也藏着一个女人用一生守候的信仰和爱情。
也许,真正疯癫的不是田大婆,而是那个让清白者蒙冤、让忠诚者孤独的年代。好在雾终会散,真相就像小谷塔的太阳,虽然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