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日军投降后村里有了小学,自己快满10岁时才上学的。学校只有一位老师,全村的孩子都在一个屋子上课,大的孩子有长桌、长凳,小孩子坐炕上,有两张炕桌。老师给大孩子讲完,写作业,再给小的讲。家境好点的孩子使用石板石笔,像我家这样条件差的,就找块木板,用锅灰涂黑作黑板。粉笔是我们自制的。村里山后有个石膏矿,挖来在地上挖个坑,过滤一下,等水渗下去以后搓成粉笔,晾干即可使用。我用的是黑板,也没买过粉笔。我一上学就是儿童团员,经常在村口站岗、放哨、查路条,也和同伴翻山越岭送过几次信。
我母亲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也许是因为父亲抗战前曾在县里当过小学教师的缘故吧,所以她对我上学念书的事情非常上心。父亲在国军服役,音信皆无,母亲带着我在家里种地谋生,上学虽说不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母亲总是不忘督促我好好学习,尽量多学点东西,一有空就往学校跑。冬天家里缺柴烧,水缸里结上厚厚一层冰,严寒的日子很不好过。有一年冬天,母亲带着我到姨姨家去住,她家是窑洞,很暖和。我们在她家过了一冬,也没有忘记在那里上学。就这样,在老家断断续续地读了几年初小。满打满算也就3年多。
该上高小了。高小在县城,离家倒是很近,但得交钱送粮,我和母亲种地糊口都困难,那里上得起啊,想都不敢想。我在学校曾被评为“红花生”或者“红光生”,记不大清了,还背着行李去县里培训受表彰。看到好几个同伴都考上高小走了,我自然十分羡慕,但自己只能留在家里务农。
那时我虽然才12岁,却是家里唯一的男劳力。村里修公路,每家都得出人,我得参加;村里要往离家20里地的上司村送公粮,我也得去。路太远,粮食背不动。大人用的扁担太长太重,我又倭又瘦,挑不起来,不能用。三大爷会木工,正好他家有根桑木树枝,就给我做了条小扁担。小扁担,颤悠悠,很带劲。上司村是个大地方,还有个我从未见过的天主教堂呢。这里盛产水果,三大爷还买了一筐,我同他一起到县城集上去卖。
按年龄,我本应坐在高小的课堂上,我身子单薄,现在却只能在家干活,支公差,母亲心里非常痛苦和焦急。她体弱多病,担心自己活不了多久,生怕耽误了我的前程。此时太原解放已半年有余,得知父亲在太原国民师范工作,母亲决心送我去投奔父亲,让我在那里上学读书求生。
母亲让我背着粮食到县城集上卖了几个钱,又从几位亲戚那里这家块二、那家八角凑了一点,就上路了。
老家离太原有320多里,那时,家乡还没有公路,不通汽车,需步行40里到沁县才有汽车可坐。汽车也都是大卡车,公路也是泥土路。到太谷后,再转乘火车方可到达太原。母亲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又是个小脚女人,我们先走了七、八里地到姜村我姥姥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再步行七、八里地到松村我姥姥的娘家,表叔让母亲骑上他家的毛驴,送我们到沁县坐上汽车。幸好在车上遇到一位50左右岁的老先生,他胸前挂着“太原市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圆牌牌,他和夫人要上太原开会。当他得知我们去太原寻找父亲,又是首次出门,对我们非常热情,一路相当关照。一路我看见什么都新鲜。坐汽车,第一次,新鲜。火车,从未见过,更新鲜。看见远处停着一大蹓很大很大的黑箱子,很好奇,问先生,那是什么?先生说那就是火车,是用来拉货的货车。下火车后,先生帮我们叫了一辆拉洋车的,也是头一回。
父亲看见我又瘦又小又黑,大出意料,但还是十分高兴。他在国师烧锅炉,每月工资60斤小米。他已和别的同志互助共济,为我们准备下一袋白面,吃饭暂时不愁。可是,就这么点收入,三口人怎么过活?母亲让我留下,她自己回老家去,我坚决不同意。以她的病弱之躯,回去后一个人怎么生活?没有我来挑水,就是吃水都困难。父亲也说,留下来一起过吧。
解决生计要紧,哪还谈得上上学?父亲急于想给我找份工作,领着我到处找熟人帮忙。先是带着我来到《山西日报》社,不记得也不懂得是个什么领导,反正是个能管点事的干部,抗战前,父亲在老家当小学教师时曾经教过他,看人家能不能让我在报社当个勤杂工。人家一看我那个样子,没说两句话,就把我们打发出来了。父亲又带着我去找在太原人民机器厂上班的表叔帮忙,看看能不能在厂里当个学徒工。表叔一看我那身子骨,就说:“就你那小细胳膊,怎能抡得动大铁锤啊?”还是没戏。后来父亲又带我找过几处寻问,也都没有一家愿意用我。最后,经既是老乡也是父亲的同事李留芳介绍,在父亲学校一位姓马的裁缝师傅家里当上了学徒工。虽然一个钱的工资也没有,但总算可以混口饭吃,可以给家里减轻点经济负担了。
马师傅大约30左右岁,夫妻二人,国民师范借给他们一间较大的房子,主要是为学校教职员工提供缝纫服务。我的活儿主要是挑水、烧火洗菜刷锅洗碗、扫地抹桌、洗衣服等杂务,还有就是给师傅缝好的衣服锁扣眼、缝扣子。也曾上过缝纫机,试着蹬着转过几次,还没有正式学习缝衣。大约也就干了一个月左右吧,我就被迫离开了。
离开的原因是师傅待我不好。事情发生在吃饭问题上。师父吃好的新的,我吃剩的坏的,这倒没有什么。我是穷人家孩子,不怕苦,只要有饭吃,我就满意。但是,如果吃的东西坏到人不能再吃的地步,我就无法忍受了。那时正值盛夏,剩下的饭菜很容易发馊,如果稍微馊一点,我也不在意,可是,有时剩饭酸得太厉害了,实在没法吃,师傅也非让我吃不可。我兄弟四人,哥哥、弟弟因病夭折,姐姐死于日军飞机轰炸。那时农村缺医少药,生病主要就靠硬抗。听父亲说,有一年,我不知得的是什么病,有一百多天都不会说话了,后来总算挺了过来,活了下来。我家虽穷,可是在父母心中,我这个独活子女也是他们的心头肉啊!我把裁缝师傅待我的事给母亲一说,他们就不让我去跟他学徒了。介绍我去的李留芳先生得知这事后非常生气,跑去当面把那位裁缝师傅斥骂了一通:“你不是人!”
此时正值父亲的学校放暑假,请来河南一个包工头翻修房子,经人介绍,我去当了个童工。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说好工资只能拿成人的一半。活儿很简单,就是和泥,装泥包,吊上房顶,待用完后,用手接住从房顶上扔下的泥包,然后再装上泥……如此反复运作。再就是搬砖、搬瓦,往房顶上抛。我不惜力,小孩子嘛,腿脚又灵,来回跑得也快,大人搬几块砖,我也能搬几块,甚至比大人搬的还多。我不会偷懒耍滑,不管包工头在不在场,都一样卖劲。包工头看在眼里,对我非常满意,最后结账时,给我开了同成年人一样的工钱。我自然很开心,父母也很高兴。
我常干的一件事,就是和母亲一起到发电厂拣点焦炭家用,邻居老师们谁家需要就给谁家一些,他们也不白要,总要按行情给几个钱。我还到城墙上挖烧土,供自家和老师们打煤膏用。拣焦炭的场面可热闹了,发电厂倒煤碴的车皮一来,车斗一翻,人们不顾滚烫的焦炭的灼烤,蜂拥而上,用自制的小爪勾,抢着搂了一堆又一堆,等冷却后再拣起来装进自家的布袋拉走。母亲除了同我一起拣焦炭外,就是帮邻居家做点针线活,缝洗衣服。邻居们想给几个钱就给几个钱。我家和老师们的关系非常之好。
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在老家时就是夏天干活,冬天上学,母亲一直惦记着让我读书的事情,来太原不就是为的这个吗?听她和父亲商量,说冬天也没多少活儿可干了,就让孩子去学校念几天书吧。
于是,读书的欲望之火又在我的心中燃烧起来了。
一天,我去大北关剃头,出来看见电线杆上贴着个广告,说大北关小学五年级第二学期招生,随到随考。我已经比我的同学少上一年高小了,能上五年级第二学期,至少可以补上已经失去的半年。
鬼使神差,我不由自主地向大北关小学走去。校门正对着北门大街。登上好几级台阶,走进校门,一位30多岁的老师走了过来。我怯生生地问:“老师,我能考五年级插班生吗?”老师和颜悦色地说:“可以。”他让我在办公室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随即拿出两张试卷,一张是语文,一张是算术,让我做。我一看,倒也没觉得有多难。做完交给老师就想走,老师让我等他看完再走。不大一会儿,他就看完了答卷,对我说:“你考上了,语文考得不错,算术也可以,80多分。”随即拿出一摞崭新的课本递给我,说学校已经开学,要我第二天就来上课。我真有点不敢相信,上高小这么容易就解决了?面对老师递过来的课本,我犹豫了,不敢去接,嗫嚅着说:“老师,我没有钱,我家里……”老师看出了我的窘境,问:“你父母做什么工作?”我回答说:“父亲在国民师范烧锅炉,母亲没有工作。”老师说:“你先拿着课本用吧,等你父亲发工资后再交。”
这样,我就捧着课本回家来了。
母亲一看我抱着一摞书回来,听我一讲,就责备我说:“你这孩子,家里还没有商量好呢,你怎么就去考学校了?!”
父亲回家来吃午饭了,一进门,母亲就对他说:“快来看看吧,你小子给你闯下祸了,把人家的书都给抱回来了。这可怎办呀?”
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长时间的沉默。我低着头,不知等着我的将是什么。父亲一声不吭,过了好大一阵,终于开口了:“书都拿来了,就先去念几天再说吧。”
母亲用一块破旧的仁丹布给我缝了个小书包,后面破损处还打了块补丁。说是书包,其实也就是在一个横着的口袋上加个盖,也没有背带。这个书包,我至今还保留着,作为永久的纪念。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