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二)
作者:徐肃惠
主播:阿伏七月
滦河,由昌黎县靖安向南奔流约20华里,转弯向东而去,最终在乐亭境内汇入渤海。在滦河转弯处的北岸崖(nie音苶)上村,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徐姓家族有一男孩出生,排行第三。男孩虽长相漂亮头脑聪慧,但却不讨喜,因为这个家里不缺男丁。况且他调皮捣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所以,他在跟教私塾的祖父读了五年书后,十几岁就被父亲送到东北学徒,俗称“驻地方”。
徐家历代务农,但却崇尚文化,其祖父在村东北约一里外的“大寺庙”里办了私塾,教周围村里的孩子读书,也方便了自家的孩子读书。俗话里称教书先生为“穷教书的”,所以,徐家很穷,家徒四壁,土改时被划为贫农。但家庭读书氛围很浓,徐老先生不仅要教儿孙们读书,也允许家中的女眷在闲暇时去读书。其中这排行第三的男孩的母亲,便是在每日炊烟与针线的间隙中读书认字。六七十年代,孙女所接触的竖排版文言文小说《鬼哭传》《乌盆记》《奇门遁甲》等,就是奶奶的珍藏。所以,这个家里,仅男孩这一支,就走出了两女一男三个六十年代大学生。而男孩虽只读了五年私塾,读的书却比他的同窗多出数倍。
(徐家老三徐景泰照片)
后来男孩三年出徒,掌柜的赏识他,让他当了分柜的负责人。但这时,家里却来信让他回家娶亲。几番纠结,他终究遵从父母之命,回家娶了大他几岁的媳妇。媳妇贤惠,与他结婚十余年里,生了三个男孩。却都在那个颠沛流离的年代里相继夭折,这为后来的分离埋下了伏笔。
婚后,男孩不愿务农,茫然中每天和堂哥在一起混日子。当时崖上村已是解放区,乐亭县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早就渗透到这里。一天,兄弟俩参加了党组织召开的宣传会议,会上一位梳一头齐耳短发的女干部,站在前面讲革命斗争形势。她的新发型像一股清风,吹皱了兄弟俩的心海,他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女干部的心情受了影响,当即毫不留情地批评兄弟俩:国难当头,却事不关己,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兄弟俩羞愧难当,当时和女干部叫板,第二天便偷偷从家里出来,跟着女干部走了,从此踏上了革命道路。堂兄徐家老二跟随大部队南下,解放后曾任长春市副市长。徐家老三则留在县大队,在昌黎县境内辗转打击敌人,这一年是1940年。
(右边徐家老二徐景春,曾任长春市副市长;左边徐家老三徐景泰,曾任靖安一区区长。)
白色恐怖时期,徐家老三的入党介绍人赵冲霄,战友王锡宠,张荫臣,相继叛变投敌。张荫臣当了伙会儿(还乡团)大队长,王锡宠当了伙会儿中队长,成了共产党和人民的死敌。徐家老三屡次被追捕,敌人悬赏一百块大洋买他的人头。他也屡次侥幸逃脱,其逃脱方式远非电视剧里那般传奇。
一次与敌人遭遇,他悄悄塞给了小伙会儿两块大洋,然后趁机溜走。另一次被敌人堵在家中,跳进邻居院子里,正打算从邻居后门逃脱,却迎面碰上敌人。他急中生智蹲在墙角。敌人问他是谁?在干什么?他说“跑肚了”,再一次侥幸逃脱。当然也有逃不掉的时候,几次被捕。被敌人压杠子,灌辣椒水,灌小米儿,但他始终没有屈服。靖安酿酒烧锅里被曾浩平救出的年轻人,正是他。伤愈后,他不屈不挠,继续坚持对敌斗争。他曾和战友一道从敌人运送弹药的车队中,截获七辆子弹车,几千发子弹武装了县大队。他曾单枪匹马从敌营中牵出十几匹军马。敌我双方都叫他徐大胆儿。
在漫长的革命岁月中,徐家老三失去了太多。三个幼子在躲避敌人的扫荡中,因病夭折。他失去了健康,睡觉从来没脱过衣服,都是抱着大枪,头冲窗户躺下,脚耷拉在炕沿儿,一有情况,爬起来就跑。在敌人的围剿中,天下着雨,他和战友们趴在青纱帐里几天几夜,啃食青玉米充饥。而且,也由于被捕时遭受敌人的酷刑,使身体受到了严重的损伤,病痛困扰了他一生。他也失去了家里亲人们的爱。因为敌人扫荡时,屡次骚扰他的家,家里人不堪其扰,所以对他心生怨怼。好在经历了艰苦卓绝之后,天亮了,苦难终成过往。
(中间是徐家老三徐景泰
在靖安一区任区长时的照片)
建国前,徐家老三出任靖安一区区长,好日子来了,再也没有流血和牺牲,他大展拳脚,忘我工作。他还接妻子到区里小驻,日子仿佛终于安稳。妻子以为幸福可以就这样延续下去。但是,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包括意识形态。在江姓副县长的推动下,各区区长、区委书记、工作人员,在“反对包办婚姻”的浪潮中纷纷离婚。徐家老三也不例外,向妻子提出了分手。妻子没有纠缠,三个孩子没有成人,她自觉有愧,虽万般不舍,却还是默默转身。徐家老三知道妻子是爱他的,不吵不闹,即是对他最后的祝福。而自己的离开,既是顺应潮流,与内心需求的契合,也是与过去的诀别。
1951年,区里的通讯员张恩久做媒,将酿酒烧锅李老板的二女儿介绍给徐区长。对这门亲事,李家人并不热衷,父亲认为,男方年近三十,二婚,比女儿大八岁。女儿如花似玉,且比他有文化,读过中学。最后在区干部们的轮番劝导下,李家父亲答应见面看看,于是就有了徐区长与未来岳丈的第一次见面。
徐区长身高一米八多,身材魁梧,容貌虽然有些沧桑,但眉宇间不失俊朗。李家父亲在暗自端详中,突觉大脑灵光一闪,随即问他是否去过酿酒烧锅。徐区长回答某某年曾在那里养过伤。李家父亲顿时大呼,缘分是何等奇妙!如果没有日本鸟队长的邪念,他们全家就不会逃回关内;不逃回来,自己就不会开酿酒烧锅;不开烧锅,就谈不上救那个被俘的年轻人;没有那次相救,何来今日的姻缘际会!李家父亲在偶然必然里不断推理,当然,在考察徐区长写毛笔字的环节里,就有些敷衍了,说了几次徐区长的字“有风骨”之后,便等于承认了婚事。
(作者与母亲李家老二的合影)
徐家和李家缔结了姻缘,于是夫妻二人便开始了长达近半个世纪的爱恋相守。他们生育了五个子女,两儿三女。全家人的命运在建国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不断跌宕起伏,但他们的爱情却未褪色。徐家老三在看向妻子的目光中充满了宠溺,在妻子的任性中充满了忍让,在生活细节里充满了关爱。
46年,李家二女儿在追随丈夫的脚步中,亦步亦趋,一刻没有犹豫。即使厄运常常光顾他,她亦无怨无悔,不离不弃。1963年,任大公社书记的丈夫,带头将当妇联干部的妻子下放到农村,她成了农妇;1967年,她跟随在运动中受到冲击的丈夫回到原籍;1971年丈夫被革除公职。在农村,她下地劳动,身上被劳动工具弄得伤痕累累;她纺线织布,为亲人昼夜不息;灾荒年头,她卖掉从娘家带来的金银细软,养活五个子女。从富家小姐到农妇,到被批斗家属,到一无所有一落千丈,她看向丈夫的目光,依然深情款款……
1997年,她累了,松开了丈夫的手,弥留之际,她对丈夫说,我很自私,先走了。终年67岁。世纪之末,她的丈夫追随她而去,终年78岁。
(作者与父亲徐景泰的合影)
《溯源》的故事至此讲完了,绵延几十载光阴。故事里的男女主角,是我的姥爷与姥姥;而文中的徐家老三、李家老二,便是我的父亲与母亲。写下这些文字,只为纪念我生命中深深挚爱的他们。
作者:徐肃恵,网名:徐徐。昌黎县委办公室党史研究室退休干部。七十年代末开始业余文学创作,曾有多篇作品在全国、省、市级书籍、刊物上发表并得奖。曾任省作协理事、市作协常务理事、县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