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情深深几许
鲍邦协
55年前,我和一群同乡换上军装,从荆门上火车,在摇来晃去的存有淡淡牛粪味的闷罐车厢里,学会了钟情一生的《铁道兵志在四方》,“打通昆仑千重山,又踏东海万倾浪,林海雪原铺铁路,金沙江畔摆战场……”从此,我们互相拥有了老乡之外的另一个名字——战友。“战友”,半个多世纪来,这普通的两个汉字,在铁道兵精神的滋养下,经岁月的沉淀和风雨的洗礼,其内涵更加丰富,情感更为浓烈。
前几天,一位乡下战友来电话焦急地告诉我,村里要取消他的低保待遇。50多年前,他复员后被安排在公社供销社任营业员,后因故被解雇。工作没了,婚姻也没了。离婚前有一儿一女,前妻带走了女儿,跟他留下患癫痫病的儿子同他相依为命。一次,儿子到堰塘里洗菜突发疾病去世。从此他孤身一人生活了40多年。其间的生活艰难可想而知。几十年来,他成为我和战友们关爱的重点对象。种地缺种子,想办法送;缺化肥,托人买;大事小情只要能办到的,尽力帮他解决。前几年,我同几位战友多方奔走,为他申请了一份低保。我将他的情况汇报给市军人事务局,这几年他成为了八一、春节慰问的重点对象。如此特殊的情况,为什么连低保都要取消?他说村里说有政策规定,凡个人有4万以上存款的就要取消。他说,“我虽有4万多的存款,但有2万是我父亲离世前交给我为我母亲送终的”(他母亲90多岁了,住镇养老院)。我感到战友遇难事,不能袖手旁观,尽力解难责无旁贷。社保费每月虽然只有区区300多元,但对于一个年过70基本丧失生活能力的人来说,是何等重要。这类事,对于一般人而言,只是一粒小小的灰尘,而落在这位战友头上,就是一座大山。怎么帮呢?无奈之下,想到了我因文学结缘的镇党委书记。我立即给书记发去了一段长长的微信,如实介绍了情况,请书记予以照顾。终于,战友的低保待遇保住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跟战友办事,不用精心铺排,只要有一颗同情和真诚的心就够了。好多战友同这位战友一样,生活在农村,客观条件限制了他们的社交圈子和生存能力,在遇到实际困难时,常常束手无策。尤其在子女农转非、参军、上学、就业问题上亟须援手。我们在城里生活,战友遇到困难,理应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几十年来,对战友,我努力做到有求必应,竭尽全力帮助。时间长了,事办得多了,得到战友们的信任,说有困难找“交警”。多年来,战友们和我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们把找我解难当成习以为常,我将力所能及视为理所当然。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清晨,有一位战友的儿子从乡下乘车到城里“咚咚”地敲开我的门,万分焦急地对我说,爸病重,让我找您帮忙贷点款后好住院。我二话没说,将先一天领的一月工资全数交给了他儿子,并再三叮嘱不用偿还,即时解了战友燃眉之急。另一位战友的女儿,拟读中专没有指标。这对于战友和孩子是一件大事。当时进入中专后,即可解决城镇户口,毕业后还可谋一份正式工作。战友找到我,我立即找到平时工作中结识的一位朋友,了解到可能后就和战友深夜去拜访。小区大门紧闭,翻院墙进院时,衣服被栅栏铁钩挂破,两人相视一笑,没当回事。后来,弄到了指标,孩子终于顺利就读。还没有毕业,这位战友突患癌症,我到武汉看望了几次。离世前他特地让人带信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实际上不用带信,我也会去的),他拉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对我说,女儿就托付给你了。我慎重地点点头,顿感肩上又多了一份责任。一年后,孩子毕业,我求人为她安排了工作。再后来,这孩子同一名飞行员成家,按照国家政策特招入伍。入伍前,部队派人来调查,条件是国家正式招生计划内毕业的大中专生才够入伍条件。我又协助来人到市人事局查档案,写证明。前几年,这孩子以少校军官身份转业在市政府一部门工作。
这些年来,经我帮助的一些战友子女,有的当上了护士,有的是国有企业职工,有在政府部门工作,有的成了公司老板,都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则收获了一张张热情的笑脸一双双感激的眼神,每当听到一声真诚的“鲍叔叔”,我感到无比欣慰和满足。
平时,有乡下战友来城里办事,都喜欢到我这里落脚。只要有战友来,我都暂时放下手头工作,热情接待,安排生活是家常便饭。工作忙,实在脱不开身,就领他们到餐馆,交代餐馆老板,战友想吃什么由他们点,想抽什么烟由他们拿,消费后由我来结账。退休后,招待的原则没有变。同事朋友打趣我,说我的战友,大多是一个裤褪长,一个裤褪短,脚上有泥的人。我对他们说,因为是战友,只讲感情,不看外表。
我庆幸,我有很好的战友缘,战友们相信我尊重我亲近我,有什么心里话愿意跟我讲,有什么事愿意找我办。他们推举我为战友联谊会会长,只要有战友的活动总要我牵头。我虽然始终没有接受这个头衔,但为战友们服务我是尽力的。这些年来,铁道兵第九师潜江战友入伍逢5逢10的庆典活动由我牵头,每次的庆典办得热闹而节俭,受到战友们好评。有外地战友来潜江,不管在部队时是否同营同连,不管昔日熟悉或不熟悉,我都号召战友们力所能及地出资招待,无疑,我每次出得多些,这样,既显得亲热和亲密,又减轻了战友们的经济负担。这几年,我根据战友们提供的信息,健全了全市同年入伍战友近300人的花名册,完善了联系方式,对故去的战友逐个登记。平时,有战友去世,葬礼我都尽力参加。并根据亲友要求,写一篇悼文,总结战友一生,表达痛惜之意,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代表战友致词(战友们谓之“念”)。有战友开玩笑,你把战友们一个个地“念”走了,你死了,谁来跟你“念”呢!我说,不用为我担心,我希望战友们少给我“念”的机会,也希望你们在往西去的路上不要随意插队,战友们都开心地笑了。去年,战友陈孝忠去世,我在北京惊悉噩耗,为这位在铁道兵部队服役6年、养了4年猪,荣立了3个三等功的战友写一篇怀念文章,报社编辑被战友真情所感动,文章被潜江日报采用。
“当年的铁路,是铁道兵献身精神的结晶,战友们曾经用热汗凝聚成道砟,把鲜血浇铸成枕木,将筋骨锻造成钢轨,以闪光的青春和生命之躯,铺设起千里彩虹。”如今,远离“战场”的他们都老了,累了。他们经常在一起回忆曾经,可谁都没有将当年的付出作为向党和人民索取的资本,但同样经历过血与火、生与死考验的战友,有为他们争取利益的义务。
一位战友,在部队时曾经担任火车头司炉。一次因事故俩火车头相撞,他被重重地摔在铁道上,造成严重腰损伤。几月后带着医院的伤情证明复员。几十年过去,在一次战友聚会时偶然提到此事,战友们鼓励他申请评残。我在北京为他写了申请书,可当他将评残申请送到有关部门时,年轻的办事员不接受。那年春节前我回潜江,带几位战友专门到某局反映情况,我拿出军官转业证,证明我们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接待人员搬出厚厚的文件汇编以拒绝接受申请,军人的血性使得我们非常生气,我拍着巴掌大、上面清晰可见某野战军医院鲜红印章、粘满透明胶的诊断证明,向他大吼,“你跟我造个假给我们看看!”一番争吵后,在我们的据理力争下,终于接受了战友的申请。此后,在潜江、武汉、北京和中铁建十九公司第六处(原铁道兵第44团工改后的单位)战友的协助下,满满的A4纸上的申报条件一一得到落实,经湖北省军人事务局批准,这位战友终于享受到了迟到几十年的伤残军人荣誉和待遇。
有些战友回地方后,发扬部队的光荣传统,工作任劳任怨,在新的岗位多有建树和开拓,但在个人利益上不讨不要,努力工作低调生活,退休后连自己应该享受的待遇都不愿也不会争取。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挺身而出,为战友鼓与呼。和我同一个单位的一位战友,是铁道兵13师某团的总会计师转业,曾担任市财政局首任会计管理所所长、会计科科长,为全市会计管理做出了开拓性的工作。当年,我为他撰写的长篇通讯《上升的轨迹》,被中国财经报、《湖北财税》《财税月刊》等刊载,他于20世纪90年代初被评为湖北省十佳会计工作者,受到国家人事部、财政部联合表彰。可退休后一直没有享受到相关工资待遇。根据我对政策的了解,建议他向组织提出诉求。他却怯怯地对我说,“他们”要我提供当年的表彰文件。我对他说,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保管文件是组织上的事,个人手中只有获奖证书,这是常识。我虽然对不愿为干部服务的“他们”不屑一顾,但仍然在网上查找证据,给市财政局分管人事的领导去电话说明情况,终于受到重视,派专人到湖北省财政厅和省档案馆查资料。最后,组织上为这位战友补发了十多年应得的退休工资,战友从此获得了正常的退休待遇。
多年来,时光的流逝并没有稀释铁道兵的情感,蜿延在大地上一条条钢铁大道,镌刻在祖国版图上的那一根根鲜艳的红线,成为铁道兵战友骄傲的理由和相互联系的纽带,高铁和动车的一声声汽笛,将我们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地带回到那“逢山凿路,遇水架桥”的难忘岁月。兵改工后,因为通信的便捷,很多不曾谋面的战友,跨越山海,重新聚集在铁道兵的旗帜下,一起回忆“走小路修大路”“才听塞外牛羊叫,又闻江南稻花香”的曾经,交流在人生路上行走的快乐,共同感恩远去的铁道兵。在我的微信群里,不仅有昔日一起吃高粱米一同钻山洞的兄弟,还逐年增加了曾经的首长和未曾谋面的才华横溢的数十位战友。这些经过铁道兵洗礼的人,不论职务高低,收入多寡,总有相通的灵魂和共同的话题。这些年,五湖四海,大江南北,凝结着铁道兵情怀和战友情谊的“重走潮”漫过山海,“聚会热”胜过盛夏,战友们将历史与现实的情感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交汇重现。
这些年,对铁道兵的热爱和战友情结自然地流淌在我笔尖,成为我文学创作的源泉。五年前,《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了我34万字的散文集《情不自禁》,我将描写铁道兵生活的数篇散文浓缩为“兵情依依”专题,同“乡情浓浓”“亲情柔柔”“友情绵绵”并列,献给远逝的铁道兵,献给老去的战友们。最近,在我牵头为家乡主办的综合性文学刊物《兴隆河》上,全文登载了冯复加老师的散文名篇《苍山碧海长相忆》,以慰藉潜江数代铁道兵战友。一时《兴隆河》洛阳纸贵。我根据潜江战友程家明,从一名普通战士到知名哲学教授的人生经历,采写了《教授当年是士兵》;1959年入伍的铁3师老兵毛道海是研究潜江风情和曹禺家世的专家,我用心写成《潜江文学一大家》,两篇文章均被铁道兵丛书《不朽的军魂》(人物风采卷)采用。一个普通县市有两位战友同时在《不朽的军魂》中亮相,这在全国少有。
这些年,我用文字,向社会推介中铁建第十九工程局原副局长向晋山、铁道兵著名诗人刘金忠、原铁道兵总医院医生李健、原铁道兵第四十四团群工股长熊运和、电影放映员侯剑华等一批有才华的战友,直观生动地再现了铁道兵战友风采。
战友情深深几许?这道自拟的战友人生必答题,阅卷老师是社会道德和人的良知。
本文正准备划句号时,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当年的铁道兵,风采可依旧?我的老首长啊,你是否已白了头,我的老战友啊,你杯中还有没有酒?……”歌声悠扬,深情婉转,引得松舞江和,山鸣谷应!
(2025.9.1于初稿,改于9.24)
作者鲍邦协,湖北省潜江市人,1970年12月入伍,1971年12月入党,原铁道兵第四十四团政治处干事。1983年7月调潜江人武部。1986年2月转业在潜江市财政局工作至退休。
责编:槛外人 2025-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