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阳朔相公山,逐一场日出
——黔行漫记之一
8月23日傍晚六点多,车子从赣州出发。我坐在副驾,望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沉下去。刚驶入湖南段高速,雨点突然砸下来,“砰砰”砸在车窗上,那声响竟像极了当年表面处理车间里熟悉的沙沙声。后座上,孙子蜷成小猫似的睡着,老伴轻抱着小孙女;儿子握稳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盯着前路。凌晨两点,我们到了桂林并在一个服务区稍作停留,充电,歇息。
三四更天,漓江还沉在墨一样的夜里,我们一家子摸黑前行,凭着手机导航往相公山赶。现代人依靠这小小的屏幕导航,总能找到那些曾觉陌生的远方。车灯照着曲折的山路慢慢攀登,到山腰时已近三点半,天仍浓得像泼了墨。景区里早已人影晃动,停车场满座,公路边排满鲁A、粤B、冀F等各地车牌,远远望去像一条发光的传送带顺着山势蜿蜒;山上的路灯则像星星,沿着石阶一路亮上去。
入口的闸门只开了一半,人流堵成了漩涡,我们凭着电子票和人脸识别,慢慢跟着队伍挪了进去。眼前的石阶又陡又窄,窄得堪比脚背,湿滑得像抹了层机油,一脚踩不稳就可能滚下去。我的左腿半月板早磨薄了,每上一级,膝盖就“咯吱”响一声,活像缺了润滑的游标卡尺螺杆。身后有人催:“老爷子,快点呀!”儿子立刻把肩膀凑过来让我扶,老伴也伸手牵住我,掌心又湿又热,分不清是谁的汗。媳妇拉着孙子跟在后头,大孙女穿一件黄外套,在昏暗中一蹦一蹦,活像盏跳荡的小灯笼。
喘气渐渐变急,喉咙又干又咸,汗珠子从下巴滴落砸在鞋面上,路边的松枝还老刮到胳膊,留下几道凉丝丝的露水印儿。才爬两百米,衣裳就湿透贴在背上,一阵风吹来,凉意钻进皮肤。抬头时,石阶旁的路灯连成了一道流动的银河;身后,人群呼出的热气像股推力,推着我继续向上。快到山顶时,天忽然灰了一层,五点多总算登顶,观景平台早已挤得肩挨肩、脚碰脚,三脚架密密麻麻立着,像一片无声的竹林。我们好不容易挪到栏杆边,我侧着身子往人缝里挤,那架势倒像把塞规硬塞进狭小的孔洞里。低头一看,脚下全是又厚又软的云,仿佛一踩就会陷进去;深吸一口气,没闻到晨露的清爽,只满是人群里滚烫的气息。
云一声不响却不断翻涌,远处的山尖时而冒出来,时而又被吞没,像墨滴在宣纸上晕开又收拢。最神奇的是那云瀑,明明看着向下泻落,一转眼又反卷上来,碎成无数白沫。四下只剩快门声“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像老鼠啃木头。忽然,嘈杂声里,山脊背后猛地跃出一枚红彤彤的火球——五点一刻,东边天空先裂开一道橘红的口子,渐渐舒展成半个圆,紧接着一轮红日猛地跳出。
霎时间,云像忽地点着了一般,原本灰白交织的云海烧成金红;东边的天也染了层淡金,接着“噗”地一下,朝霞炸开,像钛合金淬火时那般灼眼。脚下的漓江弯成一把锋利的刀,将山影劈成万千春笋;云霭散开,满世界的生机仿佛都跟着破土而出。阳光如刀劈开雾气,照亮松针上细密的光点,也映出老伴鬓边的汗珠、我手背上突起的血管。小孙女伸手想去够太阳,什么也没摸到,却咯咯笑起来——那笑声清亮亮的,在云里飘着不肯散。
天光愈亮,雾气渐渐退去。山下的稻田一块青一块黄,屋顶上炊烟袅袅升起,笔直向上,像是要去钩住还没散尽的云丝。风里混着稻叶的清气、柴火味和露水的湿润,深吸一口,甜丝丝的透进心底。六点多,人开始往下走,石阶被朝阳晒得发亮,连青苔都绿得晃眼。下山的脚步变得轻快,好像所有疲惫都丢在了山顶。回头望去,相公山静静立在那里,山脊被金光描了一圈,像一封刚写完的信,还没贴上邮票。
原来好风景从来不等人,唯有起得比太阳更早,方能赴上这一场晨曦的盛筵。
附:相公山观日出(排律)
廿四鸡鸣山色昏,
墨天未醒我先奔。
微灯照石梯悬影,
密树藏禽夜扑门。
同道无言唯目会,
齐登有汗共声吞。
渐闻顶上曙光动,
方得台前景象尊。
脚底云涛铺素练,
眸中山黛拥仙墩。
橙红一线天边染,
金紫千重壑口喷。
赤日初升辉万丈,
丹霞微展锦余繁。
峰峦尽涤呈青廓,
烟岫轻笼护梦魂。
稻里村炊藏俗世,
崖端岫笔写乾坤。
各怀丘壑分喧寂,
共沐烟霞等晓暾。
七鼓人归山渐静,
三竿日起相无言。
尘间美景非遥觅,
早向晨光一步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