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银爷和他的马
——俺村最后的养马人
文/王明见
【编者按】这篇散文以细腻笔触勾勒出农耕文明落幕时的动人图景,宝银爷与两匹枣红马的羁绊,是对土地深情的具象化表达。文中人物刻画鲜活立体:宝银爷黝黑精瘦、勤劳热忱,其“闲不住”的特质与对老马的珍视,尽显劳动人民的质朴与坚守;占八哥的憨傻、宝鸡奶奶的坚韧,皆以寥寥数笔立住形象。细节描写更见匠心——马鬃里的麦壳草粒、鞭梢的红布条、赤兔睫毛上的盐霜,让场景如在眼前,尤 2008年最后一次打麦场的夕阳、影子与石磙声,将时光流逝的怅惘与坚守的倔强交织,极具感染力。文章以“马”为线索,串联起乡村生活片段,既展现了豫东乡村的风土人情,更暗含对农耕文明的眷恋与怅惘。宝银爷坚信老马脚印藏着祖辈深情,其对拖拉机的抵触、对套马打场的执着,实则是传统与现代碰撞下,普通人对熟悉生活方式的不舍,字里行间满是温情与敬意,读来令人动容。【编辑:纪昀清】
在写了家乡人物《耳边飞扬打夯歌——记卫生大爷》《三大爷》《老树与父亲》《铃声·青砖·月光》《五达王荣华》《锻磨匠群来叔》等几篇散文后,家乡人纷纷给我打电话,尤其是曾经当过多年村支书的天恩哥与我联系最多。
天恩哥说:“明见,你写那几篇文章我都看了,写得很好!你再写写咱宝银爷吧,他一生钟爱养马,是咱村最后一个养马人。”
随着天恩哥的讲述,宝银爷的面容在我眼前清晰起来:黝黑的皮肤,一说话三带笑,笑容里有慈祥又有劳动人民特有的“狡黠”和智慧,当然,那一脸笑容里还有与他黑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的一口白牙。
于是,关于宝银爷和他的马都浮现在眼前:
宝银爷生得黝黑精瘦,笑起来眼角能堆起十八道褶子,活像河堤根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核桃树树皮。村里的老人应声叔、群来叔、宝鸡爷等都说宝银爷是“十三生肖”里属蚂蚱的——闲不住。我小时候就住在村口,无论开春犁地还是三夏打场,或者说秋收运粮,总能见他套着那两匹油光水滑的枣红马在田埂上穿梭。马儿脖颈上的铜铃铛叮当响过,后头准跟着宝银爷沙哑的吆喝:“……驾……驭……腾蛟赤兔,再加把劲哟——”
“腾蛟”是那匹公马,“赤兔”则是那匹母马。当然,没读过一天书的宝银爷是不会取那么文雅的名字的,那两匹马的名字是宝银爷的儿子,读过高中的雨林叔取的。
俺们老家村子后边就是大沙河,沙河堤根儿的故事很多很多,河堤根那棵老核桃树是宝银爷歇脚最多的地方,也是他修马蹄、刷马鬃、喂马养马的地方。当年宝银爷的腾蛟和赤兔总爱在这儿喷响鼻蹭痒痒,鬃毛里夹带的麦壳草粒簌簌落下,常常惊醒在树根处打盹的蚂蚁,也惊醒我们少年时期最有趣的梦:夏天我们一些半大小子为了套马知了(蝉),总是蹑手蹑脚接近腾蛟赤兔,趁其不备“逮”下一根马尾毛赶快溜走,屁颠屁颠跑回家用马尾毛捻成圈套,喜滋滋地把圈套固定在细竹竿上到树上“套”马知了。只要能“套”住一只扑棱着翅膀拉拉高叫的马知了,那就是我们整个夏天最大的快乐!
最近回家到沙河洗澡,忍不住再去看看那棵老核桃树,树皮上马啃咬擦痒的磨痕还在,只是石墩空着,几根褪色的红鬃毛缠在裂缝里,在风里轻轻颤动。
宝银爷的勤快是我们王岗村出了名的,他脸是黑的,心却是热的,从村东头到村西头,王岗村王、段、吕三大姓无论谁家有事需要用牲口,他没有不答应的。
1992年我已经大学毕业,但麦收季节仍然会回家帮助老母亲收麦打场。那一年村里一年四季咳嗽不停地宝鸡爷出门看病,爱说爱笑的宝鸡奶奶“yang wo”(我们豫东一带称呼爱说爱笑的人为“yang wo”或“yang wo dan”,没有具体写法)既要照看摔断胳膊的孩子,又牵挂着地里焦干的麦子,心焦得像是在喉咙眼里塞了一团棉花,一家人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
没想到宝银爷天没亮就套着两匹马来帮工,腾蛟赤兔通灵性似的,不用扬鞭就小跑起来,车辕上挂着的马灯晃出满地碎金。割麦是个辛苦活儿,宝银爷连割带拉,中午就这井拔凉水吃了宝鸡奶奶送来的发面饼子,一直忙碌到天黑。当宝银爷驾着马车把最后一车麦子拉到麦场那一刻,满天星光照亮了宝鸡奶奶眼里的泪花——这位一口气跑了六十里到周口为宝鸡爷抓药不曾叫过苦叫过累、大冬天替男人上山拉石头十几天走了几百里地不曾流过一滴眼泪、爱说爱笑坚强而又倔强的农家妇女第一次感动得眼泪哗哗直流。
村里人都说腾蛟赤兔跟宝银爷久了,便在宝银爷调教下通了人性,西头虎背熊腰一顿能吃八个馒头的“占八哥”偏不信这个邪。
占八是谁?那可是我们村力大无穷能跟水浒好汉鲁智深媲美的又有点憨傻的人。我们村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古有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今有王占八三拳打死老母猪”。说的是村头一户人家老母猪跑到占八的自留地啃庄稼,恰好被占八撞上,那占八大喝一声,惊得那头老母猪懵头懵脑,占八上前只用三拳,就把那头猪打得鼻孔冒血而亡。
还有一个传说就是“占八洗澡”,不过不是他个人洗澡,而是为他钟爱的收音机洗澡。说是占八买了个收音机,整天爱不释手,被窝里也要抱着收音机听戏睡觉。时间久了,收音机难免脏污。有人开玩笑:“占八,收音机那么脏,咋不给它洗洗澡哩?”占八一听恍然大悟,就打了一盆清水,把收音机放到里面洗得干干净净,收音机确实干净了,但再也不会唱戏播音了!
那一次占八叼着烟卷,眯眼瞧着正在麦场边歇晌的腾蛟,咧嘴一笑对乡亲们夸下海口:“再灵的牲口,它也得听俺的使唤。不听使唤我输给宝银爷一个收音机!”说罢,硬是把腾蛟套上了自家能拉两千斤粮食的大车。
腾蛟起初倒也温顺,占八哥扬鞭一甩,它便迈开步子。可刚走到村西头大坑边的大杨树下,马蹄忽然一顿,耳朵倏地竖起,任凭占八哥怎么吆喝、鞭梢在空中炸得噼啪乱响,它愣是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占八哥急了,运起丹田气正要猛甩一鞭,腾蛟却蓦然摆头,缰绳从车辕上滑脱,那匹马调转方向,拖着大车“哐当哐当”往回跑。占八哥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却见腾蛟一路小跑,径直回了宝银爷的麦场,最后稳稳停在宝银爷身边,还打个响鼻回头瞥了占八哥一眼,那眼神活像在说:“哼,你一个莽汉,想驾驭我们没门儿!”
宝银爷正蹲在场边磨刀石旁卷烟哩,见了占八头也不抬,只轻轻“驭”了一声。腾蛟立刻凑过去,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肩膀。老人这才站起身,拍了拍马脖子解下缰绳,用膝盖在马肚子上轻轻一顶——腾蛟立刻会意,在浮土堆里打了俩滚儿,精神抖擞站起来“咴咴”嘶鸣,仿佛在向占八示威,又仿佛在向主人撒娇。
占八哥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我的那个爷呀,你这马简直成精了!”说罢,掏出那个年代还是稀罕物的“红灯牌”收音机送给宝银爷:“俺是服了,收音机就送给俺爷听戏吧!”
宝银爷只是笑笑,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牲口和人一样,心里也有杆秤哩,别看不会说话,其实啥都知道,想让它听话,也得哄着它懂得它的心!”
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年麦收时,宝银爷的马鞭声比老榆树上的黑鸟“池盆叉”(方言,学名应该是黑龙眼燕,我们那里传说麦收时它代替鸡叫,唤醒人们早早起床割麦)还准时。四邻八乡的相亲们都认得他鞭梢上系着的红布条——那是用宝银奶奶陪嫁的被面扯的,在麦浪里翻飞时,活像只浴火的小凤凰,又像是红色的布谷鸟。他的马不用嚼子,缰绳松松垮垮搭在鞍桥上,却比用辔头驯得还服帖。腾蛟和赤兔似乎也懂宝银爷的心思,它们在麦场上奔跑时,一人双马在夕阳下就像一幅油画,是那么富有诗意。清脆的马铃伴着蹄声在空中飘摇,简直就是麦收季节最美的乐章。
还记得1995年麦收最忙的关口,快要产马驹的赤兔肚子已经沉甸甸地坠下来,走路时后腿微微打晃,可它硬是撑着和腾蛟一起碾完了三亩麦子。宝银爷几次想卸套,可赤兔像是跟他较劲似的,头一低,脖颈上的青筋暴起,蹄子深深钉进晒得滚烫的麦场,拉得石磙络子吱吱扭扭作响。等最后一场麦粒脱尽,它的毛色已被汗水浸透,枣红变成了深褐,睫毛上凝着细碎的盐霜,像落了一层薄雪。
帮忙翻场的乡亲们连连感叹,雨林叔边翻场边抹眼泪,宝银爷搂住赤兔的脖子心疼不已,手心里全是热乎乎湿漉漉的汗沫子。赤兔却只是轻轻用鼻子蹭蹭宝银爷的肩膀,喘出的热气烫得他心口一阵阵地疼。
上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农村现代化进程加快,第一台四轮拖拉机开进了我们村子。那天宝银爷正在磨镰刀,拖拉机突突的轰鸣惊得他的腾蛟赤兔高高竖起了马耳朵,可老人连头都没抬。“哼,那些铁疙瘩犁的地,麦子根永远也不会像耧耩得那样扎地瓷实,打场还不把麦子碾碎?耧锄犁耙可是老祖宗用了几千年的好东西哩!”他往磨刀石上狠狠啐口唾沫,镰刀蹭出的火星子溅进搪瓷脸盆,惊飞了旁边的一树麻雀。
宝银爷专门跑了一趟,他要看看拖拉机到底咋打场。看到拖拉机拉着石磙在麦场驰骋,他抓起一把麦秆,要看看麦子辗得是否干净,看着干干净净的麦穗,他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疑惑、一丝不安。
不安的宝银爷有落伍的感慨和悲哀,但他依然坚信老马的脚印里藏着的,是习惯了五千年农耕生活的祖辈们对土地的深情。
2008年夏收,是宝银爷最后一次打麦场。那时候联合收割机已经大面积使用,唯有宝银爷不顾雨林叔的哀求执意套马打场。那一年,麦场上的石磙转得比往年都慢,他的鞭梢不再炸响,只是轻轻点着赤兔后腿上的旧伤疤。两匹老马踏出的圆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个相切的圆圈。一轮夕阳在烟尘弥漫中沉沉地坠向麦场尽头,把它们的影子越拉越长,像两株倔强的老麦秆斜插在土地上。赤兔的鬃毛被晚风撩起,银白的发梢与老人鬓边的霜雪纠缠在一起,在晚霞暖橘色的光晕里分不清彼此。石磙的吱呀声里,马匹的喘息渐渐粗重,老人的腰也弯得更低,可他们的影子却始终并排立着——马头挨着人肩,马尾贴着人膝。仿佛只要影子还连着,这场延续了五千年的麦事就永远不会散场。
老迈的腾蛟终于病倒了,腾蛟“走”后,宝银爷伤心之余开始四处打听,一心想为赤兔找一个好归宿。卖马那天,赤兔死活不肯上马贩子的卡车,前蹄扒着挡板,把卡车崭新的漆面刮出几道白痕。心疼卡车的马贩子举鞭要打,宝银爷突然扑过去用身子护住马头。最后他解下布衫蒙住赤兔的眼睛,却摸到一手温热的马泪。
赤兔上了车一声悲嘶,宝银爷蹲在地上无语凝噎……
回村时宝银爷像是丢了魂,他特意绕远路跌跌撞撞往家走,裤管被夜露打湿也浑然不觉。直到听见自家院墙根下传来熟悉的响鼻——原来赤兔早扯断了新主人的缰绳,正用蹄子刨着他去年堆的麦秸垛。
宝银爷大哭了一场,赔了买马人一笔钱,决心把赤兔养到“老”去!
再后来,河堤根下那棵老核桃树空了心不再结核桃,树洞旁埋着一副发霉的鞍具。年迈的宝银爷佝偻着腰每天清晨都去转悠,把掉落的树叶码成马鞍的形状。有次暴雨冲开了树根处的浮土,露出半截锈铃铛。他蹲下身想挖,却发现自己的膝盖再也弯不成当年的弧度了。
宝银爷病重那天,窗外阳光明媚。他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马铃铛声,清脆又悠扬,仿佛从记忆深处传来。在儿子雨林叔的搀扶下,他吃力地推开窗,阳光洒在绿油油的麦田上,恍惚间,两道枣红色的影子掠过田间,蹄印里似乎绽出嫩绿的麦苗。
“我的马……”宝银爷轻声呢喃,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随即缓缓闭上眼睛,安详地离世。
窗外,马铃铛的余音仍在风中飘荡,仿佛是对他一生的送别。
【作者简介】王明见,河南商水人,在商水县教育体育局工作,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周口市作家协会理事、周口市散文学会理事。有长篇小说《三岔口》、故事汇编《商水地名故事》等书籍出版。散文《耳边飞扬打夯歌》收入2018年《河南散文年选》。另有散文、诗歌、小说等散见于海内外媒体,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