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加  秘  境  赞

                      池国芳

    若是头一回听说这地名，你定会觉得“秘境”二字，是再妥帖不过的了。  

    这秘境藏在甘南的腹地里，属甘肃省夏河县，像是老天爷故意藏起来的一块宝玉，不轻易示人。海拔已是三千多米，人站在那儿，气儿便不由得喘得细微些，仿佛怕惊扰了这高处的宁静。

    秘境四围是绵绵的草甸，起起伏伏，一直铺到天边，与那蓝得透亮的天接在一处。这里的山，不像别处的那么陡峭逼人，而是圆润而雄浑的，像大地母亲安稳的臂弯；水呢，是雪山上融下来的，清冽得很，夏天里把手伸进去，片刻便冻得通红。气候更是娃娃的脸，一日里头，你能经历着晴空万里、浓云密布，甚或是一阵不期而至的冰雹，可转眼间，阳光又从云缝里漏下来，给整片草原洒上一层金粉。

    要说这秘境最奇特的形貌，莫过于那一列陡然耸起的白石崖了。那真是一桩鬼斧神工的造化！连绵的山崖，通体是那种耀眼的灰白色，寸草不生，就像一堵巨大的、被天神劈削过的屏风，赫然立在碧绿的草甸之上。它那么静，又那么威严，千万年来就那么沉默地伫立着，风雨在它身上刻下深深的皱纹，它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当地的老乡说，这石崖是“守护神”，保佑着甘加草原的安宁。你若走近了看，会发现崖壁上有许多天然的洞穴，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传说有虔诚的修行者在里头闭关，一坐就是几十年，餐风饮露，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便更给这石崖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据那懂地理的人讲，这奇特的地貌，是亿万年前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留下的遗迹，岁月这把无形的刻刀，才将它雕琢成今日的模样。历史的风吹过，这儿曾是吐蕃、吐谷浑等部族角逐的草场，也走过驮着丝绸与茶叶的商队，如今，只留下这座沉默的石崖，看惯了秋月春风。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主要是淳朴的藏族同胞。他们的日子，是与这山川草原紧紧拴在一处的。清晨，当日头还没爬上东边的山梁，帐篷里就已升起袅袅的炊烟，那是以干牛粪为燃料的炉火特有的、带着草根清香的气息。汉子们骑着骏马，挥着“乌尔朵”（抛石器），喝着牦牛群走向草场深处；妇女们则提着木桶，蹲在溪流边，挤着那温顺的母牛的奶，洁白的奶汁溅入桶中，哗哗地响，像是最动听的音乐。

    你若从他们的帐篷前经过，好客的主人一定会掀开厚重的帘子，把你让进去，斟上一碗滚烫的、浮着厚厚一层酥油的奶茶。那咸香滚烫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心里，一路的风寒疲惫便都消解了。逢着赛马会或是重要的节日，草原便成了欢乐的海洋。小伙子们穿着簇新的藏袍，策马奔驰，英姿勃勃；姑娘们则戴着满身的珠宝，唱起悠扬的“拉伊”（情歌），那歌声能飘到云彩里去。在这里，你会真切地感到，人，本就是这自然的一部分，他们的欢乐、祈愿，都与这土地血脉相连。

    甘加的四季，是四幅截然不同，却又一般奇美的画卷。

    春日里，积雪初融，草芽儿是那种怯生生的、嫩黄的绿，星星点点地探出头来。溪水涨了起来，叮叮咚咚的，像一群赶路的小铃铛。最早感知到暖意的是一种叫“邦锦梅朵”的小花，它们迫不及待地铺满向阳的山坡，紫盈盈的一片，像给大地铺了层华丽的地毯。那些在南方过冬的候鸟，如黑颈鹤，便翩翩地回来了，它们优雅地踱步在湿地上，长颈一伸一缩，寻觅着苏醒的虫儿。

    夏日是甘加最富饶、最热烈的时节。草深及膝，绿得发亮，风一吹，便涌起一层层的波浪。各色各样的野花都开了，黄的、白的、蓝的，熙熙攘攘，挤作一团，空气里满是甜醉的花香和青草的气息。旱獭这时节最是肥硕，它们直立着身子，机警地四处张望，一有风吹草动，便“吱”地一声钻回洞里去。成群的牛羊，像珍珠一样撒在无边的绿缎子上，安详地啃食着青草。

    秋风一起，天地便换了颜色。草甸成了一片耀眼的金黄，那是一种沉甸甸的、饱满的黄色。天空却蓝得更加深邃、高远。白石崖在秋日的斜阳下，泛着一种冷冽的、金属般的光泽，显得愈发肃穆。这时候，蘑菇都冒了出来，像一把把小伞，藏在草窠里。迁徙的候鸟开始集结，准备又一次漫长的南飞，它们的叫声里，便添了几分离别的苍凉。

    冬日的甘加，则是一首庄严的、凝固的诗。大雪覆盖了一切，四野皆白，只剩下那天地的轮廓。万物似乎都沉睡了，静得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可你若细看，会发现雪地上有许多细碎的脚印，那是狐狸、雪豹夜里出来觅食留下的痕迹。牦牛们披着长长的毛发，像一座座移动的黑色小山，在雪地里顽强地刨食。这时的秘境，神秘之外，更添了一种坚韧的生命力。

    历代的名人学士，行经此地，无不为这造化之功所震撼。虽地处偏远，记载不多，但那份面对天地的谦卑与赞叹，是相通的。我想，无论是古代的诗人，还是今日的旅人，站在这白石崖下，仰望星空，都会生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然而，当地人的智慧，却教会我们另一种与这伟大自然相处的方式。他们不妄图征服，而是选择顺应与敬畏。他们垒起玛尼堆，挂起经幡，将信仰与祈愿，融入这山山水水。这种和谐，不是怯懦，而是一种历经千百年摸索出的大智慧，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

    我礼赞你呵，甘加秘境！我礼赞你那白石崖的亘古沉默，礼赞你草原的辽阔胸襟，礼赞你四季分明、生生不息的轮回。你是一本摊开在天穹下的、无字的天书，每一页，都写着自然的奥秘与生命的庄严。在你面前，一切的尘世烦扰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心灵便像被这雪山融水洗过一般，变得澄澈而安宁。

    且以一首小词，聊表心迹：

        卜算子·咏甘加秘境

    屏列白石崖，甸展青云路。夏有琼花冬有银，日月司朝暮。

    风动诵经幡，泉响如钟鼓。秘境长存天地间，默默同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