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叔(外三篇)
文∣杨府
胜叔家有棵粗大的柿子树,每年秋天,都结很多的柿子。累累压枝条,澄澄耀黄金,看得人心生渴望。树在村头,老远就能看到一树燃烧的烈焰,算是一景。可在我们村童眼里,这可不只是观景胜地,更多地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之地。在柿子欲熟未熟的那些日子里,我们都要与胜叔上演几幕老鼠逗猫的游戏。
虽然胜叔看得紧,但老虎总有打盹时。事后,胜叔往往捡起地上那些被咬了一口、两口的青柿子,摇摇头说:“可惜了,糟蹋了。”
一副很无奈地样子。
胜叔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加之脸上留有烧疤,面相上略现狰狞之状。平素又很严肃,致使村童们多有惧怕。但总有捣蛋顽劣的村童,经不住诱惑,窥伺其不在家时,各依分工,迅速地翻过院墙,爬上高树偷摘果子。但当我们还没有摘下几个,突然听到一声断喝:
“你们这些小蟊贼,休走!”
话音未落,胜叔已从草丛中跳将而出。大伙儿惊恐万分,扔下赃物,各自奔命。但已经晚了,被胜叔堵住去路,逮个正着。他一手捉住一个,像赶羊一样,把我们推搡到树下。树上的村童伏在浓密的枝叶间,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下来。原来,胜叔为威吓故,故意设下陷阱,佯装出门。实则是悄悄地躲在矮墙的林扒子里,单等我们落网。
胜叔让我们并排站在墙脚下,虽然没有过多生气,但也没有要放走我们的意思。我们心里都很忐忑,不知道将面临什么惩罚。胜叔让我们把柿子捡起来,问谁是带头的。而后拿起一个还有些微微泛青的柿子,在手里左右转转,看看,说:“这也能吃?既然能吃,你们就当着我的面吃下。带头的两个。”说完,非威逼我们吞下不可。否则,则告家长(那后果定会挨一顿猛揍),不然,不会放我们走的。因为柿子还未成熟,非常涩口。我们都不得不硬着头皮,苦着脸吞下去。那滋味儿,绝难下咽,让人感到十分难受,眼泪都掉落下来。我们越难受,胜叔越是得意。一点也没有怜悯之心。看着我们艰难痛苦地吃完,脸上才稍现霁色。一一点着我们的脑袋说:“不知道这些还是青瓜蛋子吗?这能吃吗?还要等上一个月才成熟呢!想吃柿子,总得等它成熟了吧!青瓜蛋子就搞,那不是糟蹋东西吗?”
那时,我们都恨胜叔,认为胜叔非常可恶,非常残忍。
柿子终于熟了,黄澄澄的,金灿灿的,鲜艳明亮。
胜叔要收果了,动静很大。他故意到邻家借来梯子,箩筐,似有意昭告众人,几乎半个村庄都知晓了。胜叔也一改往日威严面容,变得异常亲切,见到村童,老远就大声喊着、叫着,招呼他们过来。
胜叔喊道:“来啊!柿子熟了。随便摘,随便吃!”
村童们奔走相告,个个都吃得满嘴泛黄,前襟起痂。临走,胜叔还让我们把兜里塞得满满的。
那一天,是我们小孩最快乐的日子。
我们始觉得,胜叔到底、终究也不恶。
几十年过去了,胜叔家那颗高高挺立、枝头密布、结满金黄色硕果的柿子树犹在,而且较前茂密,结的果子似乎也较先前为多。胜叔犹在,只是老了。而当年的偷果顽童们,却踪迹全无。都外出工作或是离开了寂静的村庄,在城里买房置业,把曾经的故乡当成了远方。村庄没有先前热闹了,空荡荡的,略呈荒凉之象。
胜叔日渐消瘦,每天坐在土坡上,拐杖放在身边。看着满树的柿子,金黄诱人,可再没有少年调皮地与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了。胜叔心里异常孤单、落寞,一脸忧伤。每每忆起当年,总是不胜感慨。夕阳拉长了他蹒跚的背影,望着道路尽头的远方,他总是莫名其妙地问从远处归来的人:当年那些调皮的少年,离开了村庄,难道不想着再回到村庄?
胜叔也曾摘下柿子,拿到集市上叫卖。而集市上集中了各种的果子,琳琅满目。有些他甚至都叫不上名字,他的柿子根本无人问津。他用柿子与人交换些其它奇异的果子,品尝尝鲜,但都比他的柿子好吃。
去年我回乡探亲,胜叔特意让人摘下几个成熟、甘甜的果实给我吃,并与我一起回忆起往昔种种。说到动情处,他竟兴奋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但盛宴终有散时。之后是长久地沉默,许久,许久,他默默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叹了口气。最后问我:“仔细算算,也就是短短二三十年,差不多一辈人的时间,热闹的村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年轻人都离开了村庄,到城里安家了,后辈也变成城里人了。我怕我们这一茬老人一走,存在几百年安身立命的村庄,就要成废墟了。”他用拐杖指指不远处的柿子树,在暮色中愈发苍劲,很是伤感,“过去,柿子结的果多金贵,我看得那么紧,都要损失不少。现在,这些柿子掉在地上,也没人稀罕了,只能任鸟啄去……”说到这里,胜叔又重重叹了一声气,不知道是在惋惜柿子,还是惋惜村子不复热闹的景象!
春福嫂
春福嫂嫁给春福哥之前,叫何青菱。名字很灵秀,人也长得漂亮,是“姿容既好,神情亦佳”那种。可自昔佳人薄命,春福嫂的前半生,运势多舛。高中毕业后,因不遇于时,那时高考还没有恢复,只得回乡务农。
俗云: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青菱又美得让人愁。十八岁那年,媒婆摇唇鼓舌,来往几次,父母最终同意,把她许给了公社副书记的儿子。第二年,青菱就被县化肥厂招收为职工。性质虽是“亦工亦农”,但多少也算甩掉了农村人的缁衣蓝衫。
二年后,国家高考制度恢复,百万学子踊跃报名。青菱也跃跃欲试,无奈政审不过关。原来是婆家怕她考上大学,这门婚事就黄汤了。于是暗中活动手脚,怂恿政审单位,抓住她父亲曾经在集市上,街东贱买、街西贵卖的投机倒把行为,曾被派出所处理过的事实,最终阻断了她的青衿之志。
这边让她断了参加高考的梦想,那边则在紧锣密鼓地筹措婚事。
青菱二十一岁那年,做了新娘。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青菱虽青春葳蕤,可结婚多年,却始终不开怀,白白地辜负了韶光。公公婆婆,颇多微词。甚至连她倚为梁柱的老公,也觉得她是只不下蛋的鸡,徒有漂亮的羽毛,中看不中用。因此,都一改先前的讨好、呵护之态,变得刻薄起来。话里话外,明里暗里,多是讥讽之语。婆婆更是指桑骂槐,打鸡骂狗:“养只鸡还抱个蛋呐,养只狗还知道叫两声呐!”说给青菱听。青菱的脸色就有些挂不住,忍无可忍时,也便回呛婆婆几句。这下算逆了龙鳞了,婆婆寻死觅活,不吃不喝,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邻居们也对青菱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偏偏在这时候,县化肥厂又倒闭了。青菱本就是集体合同工,这下算彻底回到了农村。没了收入,又不能生育下一男半女,其家庭地位可想而知。她因此也很自卑,凡事都低眉顺眼。家里的脏活累活是她的,洗衣做饭是她的,而田里的农活,也一样都不能拉下。整天累得腰酸背疼,也不敢叫苦。在这个家里,青菱彻底沦为一个被损害、被欺辱的对象。
村上来了一个算命先生,传说很灵。她的婆婆揣上三十元钱,找到算命先生,求觅仙方,指点迷津。
算命先生用拇指在四指指节上,快速地点数了几圈,神情神秘、庄肃,嘴里念念有词:“甲辰乙巳覆灯火,丙戊丁未天河水。戊申己酉大一土,庚戌辛亥钗钏金。……你家媳妇,命里多水。按相书上说,水能生木,木多水缩;强水得木,方泄其势。命里注定有儿女啊!”那算命先生毅然对女主说:“领养一个吧!就像老母鸡嬔蛋,得先有个引窝蛋,母鸡才坐窝。也许这样一来,你家的运势儿就能改易,引来孩子。”
婆婆于是就四处请托亲戚朋友,让他们帮忙、操心。半年过去了,没有结果。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婆婆到二十里外的一个亲戚家参加婚宴。回来已经很晚了,暮色已笼罩四野。在路过河湾的转弯处时,她隐约听到有婴儿的哭声,时断时续。初以为是幻听,因为霜风吹过林梢,河湾里到处都是簌簌的风声。她有些害怕,便加快了步伐。但婴儿的哭声,却像绳索一样,紧紧地缠住她,是那么地真切。她循声寻找,哆嗦着扒开密实的茅草。但见在一棵巨大的芭茅兜下,横放着一个婴儿。裹在身上的厚厚的小被褥,早已被风吹开。婴儿的小手、小脸蛋儿,被冻得紫黑,所幸尚存一口气息。婆婆见了,心中窃喜,真是瞌睡来了送个枕头,天可怜见。婆婆遂把女婴抱回家中,交给青菱抚育。青菱想取名“天赐”,可婆婆不同意,非得取名“引娣”不可,即引来弟弟之意。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青菱的肚子,依然如昨,瘪瘪的,没有动静。
但引娣却很乖巧,懂事,十分逗人喜爱。原本婆家捡拾来这个女孩,是让她给这个家带来好运。打根儿上说,也并不怎么稀罕。现在倒好,并没有引来弟弟,而娘俩儿却腻歪得很。公婆见了,越发的烦不胜烦。这个女孩的命运,打一开始,就和青菱一样,是被嫌弃的对象。青菱日子过得憋屈,唯一能让她宽心的,也只有引娣。因此,视为己出。苦难中成长的孩子,又多早慧,引娣也知道青菱的好。母女同病相怜,形影不离。
青菱的老公,在镇上的粮店当业务员,有着稳定的工作和较高的收入。老大岁数了,膝下空虚,就把不能为家族延续香火的罪责,诿过于青菱。在外边稍有不如意,就大发庄稼火。把气都撒在青菱身上,经常借故跟她吵架;要么整天泡在镇上的小酒馆里,与一帮狐朋狗友酗酒逐乐,醉酒了就无来由地家暴她。每当青菱被家暴的时候,引娣便会勇敢地冲过来,揪住爸爸的头发,挡在妈妈面前,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打我的妈妈。”婆婆若在一旁,就会很愤怒地把孩子拽过来,推倒在地,大骂道:“你这个白眼狼。”越发地不待见她。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不知何年是个头。青菱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最终选择了离婚。她只要求带走引娣,下半生母女好相依为命。
公婆闻听,喜不自胜。骂道:“一对贱胚子,滚得越远越好。这捡来的小丫头片子,早晚都是赔钱货,我家以后还愁没有孙子孙女?”
青菱离婚后,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娘家嫂子甚不待见青菱母女,指桑骂槐。青菱没办法,就告贷在镇上开了一家裁缝店。青菱手艺好,为人温婉,很有人缘,生意自然也好。她靠自身的能力,一个人养活孩子。
镇上派出所的所长叫王春福,四十多岁,丧偶。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八岁,女孩六岁。家里没了女主人,冬衣夏装,缝缝补补,都成了问题。听说青菱的人好,手艺好,就把家里缝补浆洗的事儿,拿给青菱做。青菱见这两娃儿没妈,一是同情,二是母性使然,凡春福需要新做或缝补之事,都第一时间赶出来。并时时提醒春福,换季了,该给孩子准备换季的衣服。春福很是感激,往往在原价上多给一些,青菱又总是退回,不多收一分。春福很有些过意不去,逢年过节,就买一些东西去瞧看青菱母女。时间一长,心就落在了裁缝店里。彼此互生好感,只隔一层窗户纸了。春福就托人撮合,青菱起初同意交往,春福更是热情得似一团火,满意之至。随着交往的深入,青菱却有点心生退意。她有自己的顾虑,担心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怕春福嫌弃,便有些犹豫。春福了解情况后,哈哈大笑,说:“嗨,我自己有男有女,你也有孩子,生不生都无所谓了。”
见春福不在乎,青菱也释然了。彼此青山相待,白云有爱。
不久就结婚了。
从此,大家便叫她春福嫂,含有对她老公社会角色的尊重与认同。
没想到的是,结婚三个月不到,她竟然怀孕了,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想起过往,她哭的像泪人儿一样。因为不能生育,她自感低人三分,忍辱负重。今竟能怀孕,那以前的苦,算是白吃了;以前的打,算是白挨了。春福请了假,安慰她的情绪。只认为她是妊娠中的正常生理反映,不疑有他。春福嫂打内心里感激着他,但她又不能把这种委屈说给他听。
春福嫂的前公婆家知道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才想起不孕不育的原因,竟然在自家儿子这边。到大医院检查后,果尔。以前还积极张罗着给儿子说亲,媒婆也踏破了门槛,但攀高嫌低,挑剔得很。而今,真相大白后,首先弱了下来。媒婆何等人儿,都是些混社会的油子,俗云: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尤其是牙婆(媒婆),奸诈狡猾,舌粲莲花,欺东瞒西,见风使舵,白黑两道,都能说上话。消息灵通得很,听说春福嫂怀孕了,就知道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当作稀奇事,传奇事,十里八村的,到处播扬,软舌头能嚼出硬渣渣来。最后,竟无媒婆登门了。
春福嫂的前夫悔不当初,多年后,勉强找了一个带着三个拖油瓶的寡妇结婚了,此是后话。
春福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个十分健康的男婴,成为春福与春福嫂爱情的见证。春福嫂受够了以前家庭的种种苦,深知家庭和睦的重要性。她性本温婉,深明事理,竭尽所能,誓要经营好这个小家。平日里既能上敬公婆,下爱子女。不管是继子继女、亲生的领养的,皆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又理解支持老公的工作,对街坊邻居又和若春风。里里外外,甚有口碑。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孩子的、大人的奖状,挂满了墙。
而其前夫所娶,虽然能干,但脾气很不好。一言不合,就舞枪弄棒,甩东砸西。那么强悍的公婆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前夫也耍不起酒疯了,屡屡败下阵来。一次次被这个媳妇揪住耳朵,羞辱地大骂:“就你这个母驴子母马生的骡子球,还能反天?”把母子、父子捆绑在一起骂。而家里的一应开销,又全赖公公、丈夫的工资,来抚养三个孩子。公公婆婆即便心里有气,也不敢泼撒。
村上人不免感慨:“做人啊,都是犯贱,好的不知珍惜。非换一个不好惹的,也尝到了受欺负的滋味了。看来一切都是报应。”
古人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春福嫂的前公公,后来升任县外贸局局长,临退休时,却因为贪污公款被双开,判刑十一年。后因病被保外就医,没两年,死了。春福嫂的前夫心里苦,便长期酗酒,以此麻醉自己。酒后常发酒疯。酒壮怂人胆,一次醉酒后,在公路上竟蛮横拦车,被一货车撞死了。那寡妇领了一笔不小的赔偿款,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了曾经的村庄。剩下前婆婆一人,孤苦伶仃的。整日在街上转悠,有时望着春福嫂的裁缝店,一站一天。目光呆滞,似有悔意。
引娣大学毕业后,在邻县一所中学任教。暑假在家,见了,就好奇地问别人。别人告诉她,那是她以前的奶奶。引娣就去做她妈妈的工作,动之以情说:“要不是她以前把我捡回,这个世界上怕也就没有我了。就凭她对我有这一段恩情,咱也不能看着她流落街头。不就是多一双筷子,多一只碗嘛!”
春福嫂怕春福有意见,没敢贸然答应引娣。春福知道后,爽朗地说:“不就是做饭时,锅里多添一瓢水的事嘛!”
只是春福的妈有些不愿意。
春福就给她批讲道理:“自家儿媳,连曾经给她带来那么多怨恨的人都能善待,以德报怨,给她养老送终。这么善良、贤淑的儿媳,到哪里找?以后对您老能不好吗?绝对只会更好。”
婆婆一想也对,于是也就高兴地接纳了。
街邻都说:春福嫂真是一个活菩萨。”
九 爷
九爷家贫,可九爷天资聪颖。远房一个“账先儿”爷,年轻时曾做过员外家的账房先生。见九爷睿敏过人,遂收为徒,朝夕教授,耳提面命。初,在水中运指,练手指的速度,即使十冬腊月,学不辍;后,在五指及腕上绑上铁砂,练手指的灵活劲儿,即使手上生茧,学尤勤。“噼噼叭叭”的拨珠声,爆豆一般,在寒夜特别清脆、空旷。如此几年,功夫日高。“小九九”、“大九九”、“狮子滚绣球”等民间打法,练得滚瓜烂熟,倒打如流。
14岁那年,去外地扛活,充陈杂役。东家田畴相连,阡陌纵横,夏屋渠渠,楼宇疏阔。商号遍及宛、洛、襄、汉。每年终,至东家汇总,类于今日之决算。入夜,院内红灯高挑,室内人影绰绰。东家坐在太师椅上,水烟壶吸得呼噜噜响,急急地等着结果。厨房灶间,也是明烛高烧,肉菜飘香。伙计们的报数声,此起彼伏;先生们的拨珠声,噼哩叭啦。
九爷夜黑儿担水归寝,见数字还未对上,心下寻思,东家生意做得可真大啊!至黎明扫雪完毕,立在廊下稍憩,默数着熟悉的拨珠声,未免情动于中。再瞧花格子窗内,账房先生的印花棉袄,已被汗湿几重,冒着热气。就解围似地说,结果如何?错在何处?房内的报数声、拨珠声顿时哑了。东家始知九爷非凡,立即出庭,拱手请九爷入内,嘱下人把炭火拨旺。九爷一手一把算盘,左右手开弓,让四个伙计连珠炮似的报出往来明细,珠子如飞鱼一般,在指间跳跃,又像飞蝗一样,庄稼望风披靡。顿饭工夫,已决算完毕。再之,三之,若合符契。东家称赏,下人喝彩。账房先生早饭未吃,即卷着铺盖,羞赧而去。九爷升为账房先生。每饭,东家必亲与把盏,待为上宾。凡三十余年。
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海外也有分号,每月汇兑的票号,如雪片一般,翩然而至。
九爷殚精竭虑,五十几岁的年纪,已是两鬓染霜。夜间睡在床上,常是辗转不寐,总感到身下有异物,硌得心下着慌,久不成眠。夜半辄大呼:“有跳蚤”。丫环秉烛来寻,见是新做被褥的线头。如此几次,先是嗤嗤笑,后就撇了嘴,下人们未免也言语相讥。东家以为九爷恃宠而骄,居功自傲。先婉转提醒,九爷犹不悟,依然故我。东家无奈,另请了一位账房先生。九爷只好回乡,帮衬儿子种田去了。
一日近暮,夕阳尚好。东家收账归来,见田间累累土垡子地里,横躺一人,鬓发斑白,头枕土块,鼾声微微。牛在近旁吃草,暮色垂野,风吹阡陌,鸟归庭树,风光自是恬淡。觉其面熟,让伙计去唤醒。见是九爷,心下不悦,怨尤道:“先前在我家时,华服美食,不厌其精,从不把你当下人看待。一个线头你就喊硌得慌,挑剔得过分!现在,这么大的土坷垃垫在身下,你却睡得香甜,是何道理?”
九爷弹掉身上细土与草屑,捻须思有顷,悠然作答:“昔年效命东家时,与东家寝同食共,用的水烟壶也和东家的一模一样,待我实在不薄。常言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惟如此,东家家业愈大,我愈未敢暇息稍懈。中心摇摇,如秋草临风。每夜,常辗转反侧,以思虑过深故也。现在不一样了,率子耕作,饷于南亩。年来风调雨顺,则衣食有余。心远地偏,自在逍遥。暇时含饴弄孙,课艺子弟,人生之乐大备矣!何劳心为?”言毕,击壤而歌: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天上飘来几朵闲云,带了瞑色入村。东家闻之怅然,仰面看天,久无语。
五 爷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村上人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就像草木换季一样,荣枯年年,春风又生。顶多留下当年当季的些许痕迹,即使孝贤的子孙,于迢迢时光中,也遗忘得干净。可独臂五爷无儿无女,死了几十年了,坟头也仅剩一个小土谷堆,而村上人每每说起他,还是那么津津乐道,乐此不疲。仿佛五爷不曾离开村子似的,这给贫瘠、寂寥的乡村生活,平添了诸多乐趣。
五爷是一个大高个子,孔武有力。家里只有薄田两亩,祖上几辈,都是靠打野鸡、逮野兔为生,五爷继承了这份营生。终因家贫,而立过了,也未能娶妻。民国三十一年,日本人来了。妇孺牵牛赶羊,躲到青纱帐里去了。青壮年组织起来,与日寇周旋。
当时五爷正在家里用高粱穗子扎笤帚,村长跑过来,大骂道:“鬼子都进村了,你还在扎笤帚,你卖给谁呀!快拿上家伙什儿,打老日去!”村长走后,五爷从后山墙取出猎枪,填上火药。临出门还不忘锁上房门,就往巷子深处跑去。
刚跑出巷口,就看到一队日本兵,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从官道上走来。五爷趴在一个土墙的垛口,朝骑马的日本军官就放了一枪。骑马的军官栽下马去,死了。日本兵立即散开,趴在地上,朝垛口放枪。五爷熟悉地形,早跑到另一处宅院去了。又装上火药,瞅准时机,又撂倒一个。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五爷就报销了三个日本兵。日本兵在稳住阵脚后,分兵合围,瞅准他在转移、奔跑的空挡儿,一梭子子弹钻在他的右胳膊上。
五爷受伤了,端不稳枪了,但他从小练就的奔跑的速度,比日本人的子弹都快。
五爷活了下来,成英雄了,县大队给他披红挂花,隆重地表彰他。并请一个老中医为他疗伤,但终因伤势过重,医疗条件有限,最终不得不截肢。自此,人称独臂五爷。
独臂五爷也正因为有这一段光荣的传奇历史,解放后,被选为村上的贫协主任,一干多年。
村上另有一户人家,家称小有。是与五爷隔着几家的邻居,姓廖,生有一个闺女,人称三姑。出落的十分俏丽,碎花裙子摇摆在风中,使得十里八乡后生的心都荡漾起来。村上的后生惦记,山里的土匪也惦记。近出阁那会儿,邻居能干的妇女都聚到她家的场院子里,缝制被褥、鞋袜。谁也未曾料到,光天化日之下,土匪竟假扮男方家的贺客,挑着礼担,捧着贽礼,吹吹打打,来到三姑家,掳走了三姑。留下一地的锣鼓响镲,临走放话说:“不要赎了,我家大爷是请三姑上山寨做大奶奶的,今后有的是享福的日子。”
那时,青砖院墙正沐在残阳里,墙根处的野蔷薇也开得泼辣。妇女们一时不知所措,还在愣怔之际,土匪的马队早已卷起尘沙,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消息很快传到未婚夫家,认为是奇耻大辱,立马退了婚。三姑的父亲卖地卖房,也没有赎回,活活气死了。三姑被掳进山里,起初还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那土匪头子也不用强,整日派两个老妈子伺候,饭菜也精。知三姑喜欢听戏,就下山连抢带请,掳一戏班子来。渐渐地,三姑的心里也就平复多了。
三姑成了土匪头子豢养的小山雀儿,不出三年,就生下来两个奶娃娃。
后来,解放军来了。枪响那天,她惊慌失措地前抱后背着俩娃儿,从后山藤梯溜了下来。刺藤挂乱了她的红头绳,血珠子顺着发丝往土里渗,她也顾不得了。三姑披头散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故里。乱世红颜的悲剧命运,一时竟成传奇,在乡间播扬,令人很是唏嘘。划成分时,属三姑争议最大,除了这一处祖宅外,其它是地无一垄,家无浮财。连中农也算不上,至于三姑的个人身份,最后还是工作队一锤定音,说她也是受害者,不是土匪婆,不得歧视。五爷把上级的指示,特意做成露布,在村里张贴,三姑很是感激。
大食堂时,五爷说三姑家的宅院子大,就特意把黄泥灶台盘在三姑家的院内,食堂的仓库就借用三姑家的偏厢房。为方便运柴火,特意把青砖院墙扒个豁口。五爷干活总带着股狠劲,不消半天功夫,晚上大锅里就冒出白面馍蒸腾的香气,像条温软的蛇,顺着墙根往上房院里钻。三姑倚着门框,手指绞着衣角,磨久了,衣角就微微发白。门墩儿上坐着两个孩子,也学他娘的样子,嘴里咬着衣角,看着他们的娘。
五爷空着袖子,望着这边,眼里跳着火苗。
三姑在山上时,一年四季的花不断,刚开始是百无聊赖,就掐几朵插在花瓶里,渐渐就成了习惯。回村后,这习惯依然如故。但田野里除了庄稼,并无好看的花。倒是一里外的河滩里有一片蔓生的野蔷薇,开得绚烂。五爷知道三姑的喜好,扛锄下地时,总要多绕些路,掐上几朵,别在三姑的窗棂上。为避闲言,五爷总差炊事员邢子午往劳。五爷的几根花花肠子,三姑心里明镜似的。
自打食堂后墙凿开小门之后,五爷常借食堂之便,觑着机会,暗中接济三姑。五爷立在食堂后窗,指挥子午用黑棉袄兜着红薯干,或者端着柳编簸箕,里面盛着新麦馍,闪进门洞,递到三姑手里。
“三姑,这是五爷特意让……”
子午的话总被三姑剪断:“搁灶台上吧。”她正在补缀破衣,低头咬断麻线,头上的红头绳跳起来,扫过子午的手背,惊得后生耳尖发烫。
子午开始还说:“三姑,这是五爷特意让……”久了,也就不说了。
春荒上,野荠菜刚冒头,就被采光了;村口的榆树皮,也都剥光了。子午的粗布褂兜里,有时也只能掏出一块野菜饼,三姑知道,那也是五爷从口里抠出来的。
三姑家的当院,有棵桃树,桃花偏开得艳,粉团团压弯了枝。五爷借口赏花,穿了新衣服来。新衣服收拾得板板正正。三姑倚着门框纳鞋底,麻线扯得铮铮响。五爷说:“这花该折几枝供灶王爷。”三姑眼皮都不抬:“花命贱,折了也活不过清明。”
到秋天,大食堂解散了。檐下的斑鸠扑棱着翅膀,飞向南山,带走了最后一缕炊烟。散伙那夜,月亮泡在村东头的老井里,肿胀得很大。五爷提着香油纸包,叩响三姑的房门,三姑的门闩却像生了根。多年后,我听放羊的老七爷说,那晚,五爷在村头的碾盘上,坐到露水湿透裤管,用他那只仅存的左胳膊,蘸着露水,在青石上画圈圈,一个套一个,像给月亮戴镣铐。
而子午那天,却卸下食堂那厚实的榆木门,扛回家去。那截榆木门,后来被子午请人给三姑做了一件梳妆匣。
五爷㧟上十几个鸡蛋,请媒婆上门说合。媒婆口吐莲花,三姑始终没有开口。媒婆急得把长铜烟袋在门墩上磕得叮当响。三姑拿出一双新鞋子,说:“我有男人了,这是我给我男人做的新鞋子,您捎给五爷,看他能不能穿上?”
五爷大脚,当然穿不上了。
五爷通过观察,发现三姑的发间,多了根油亮的木簪。五爷隐约记得,子午曾在河里捡到过一截阴沉木,打磨了几件物什,其中就包括木簪。五爷忽然明白了,心里大骂:“好一个邢子午啊,你个小鳖孙真他妈的阴毒。我千算万算,咋就算漏了你个王八蛋!”
五爷原以为,子午与三姑虽不同姓,但按乡俗,不但差着年龄,还差着辈分,没想到打了一辈子鹰,竟被鹰啄了眼睛。暴怒之下,五爷急赤白脸地跑到子午家,兴师问罪。当时,子午家正在熬粥,五爷一下子就掀翻了粥锅。滚烫的玉米粥咕嘟着,溅在子午的手上背上,烫出的水泡半月未消。
五爷病了,像抽了魂。那么赳赳武武的汉子,一下子就成了一棵弱柳。就这样病病殃殃两年,在子午与三姑成亲的那夜,枯了,萎了。
五爷的坟立在家族的坟园之外,实际上就是一座孤坟,对着大路,坟头的茅草在风里一摆一摆地摇晃。没过多久,坟头竟长出一丛野蔷薇。年复一年地开,仿佛在诉说着:最顽强的真情,永远是那些在石缝中悄然生长着的犟种。
多年以后,子午也去世了,与五爷埋在同一块地块。每年清明上坟,三姑总要叮嘱几个孙子,一定要到五爷的坟前放挂响炮,烧一些纸钱。
噼噼啪啪的鞭炮响起时,总会惊起坟头上的老鸹,黑色的翅膀掠过空荡荡的天空,留下飞鸟的影子……
【作者简介】:
杨府,作家,学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曾任数家报社、杂志社主编。
出版的主要著作有散文、长篇小说、诗集、文言笔记、评论等十多部。其中,《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列为国内十余所大学教学参考书;《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
主编《北漂散文》。曾获湖北十堰市文学与艺术奖散文集金奖;第九届北京市群众文学奖长篇小说一等奖;首届浙江省“孟郊文学奖”全球华语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