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客 姑 父
“藏客子——”
庄子上的孩子都这么地叫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像黄土路上扬起的尘。我也跟着喊,全然不知这三个字的分量。后来晓得他是我姑父,可“姑父”这个称呼到底没叫习惯,倒是“藏客子”顺溜地从嘴边溜了出来,带着孩童的无心。
如今细想,“藏客”这个词,在我童年里始终蒙着一层雾。它不像其他称呼那样有确切的意味,只是牢牢黏在这个黑瘦的男人身上,就成了他的一部分。他那张被高原阳光浸透的脸,总是挂着笑,那笑容像是从皱纹里自然生长出来的。
那时的我,怎会明白这两个字背后是唐古拉山的风雪、茶马古道的驮铃?怎会懂得其中藏着九死一生的信义、一部流动的汉藏交流史?于我,这只是姑父的代号,甚至暗自揣测这是不是旁人给他起的外号。
记忆里的姑父出奇地清瘦,岁月把他打磨得像一根老竹杖,看似脆弱,却透着说不出的韧劲。最难忘的是他的眼睛,看人时温和而深邃,仿佛盛着很远很远的路。他说话很慢,却总能在恰当的时候蹦出一两句俏皮话,引得大人们开怀。我蹲在门槛上听着,只觉得这个大人格外有趣。
那些年家家日子都紧巴,姑父家也不例外。土墙围起的小院,一日三餐离不开洋芋蛋蛋,日子像井里的水,波澜不惊。唯一特别的是,偶尔会有批斗会。我不懂为什么要批斗他,只记得那几日空气格外沉。姑父从会场上回来,依旧沉默着,独自坐在院里的石墩上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越过土墙,望向那看不见的远方。后来我才明白,他望的是比我们庄子广阔得多的地方——是他年轻时牵着骡马走过的雪山草原。
他走得突然,像秋叶悄然飘落。关于“藏客”的疑问,还来不及问,就随他一同埋进了黄土。
直到多年后,我在书中读到茶马古道,看到那些黑瘦刚毅的藏客照片,才恍然惊觉,我那个藏客子姑父,竟是走过那样壮阔道路的人。他那清瘦的身躯里,藏着穿越生命禁区的勇气;那永远的笑容后,是化解千难万险的豁达。
清明上坟时,我特意带了一包沱茶,敬放在他的坟头。风起时,茶叶打着旋儿,仿佛听见了遥远的驮铃声。姑父,你头骡颈上的铜铃,是不是也这样清脆?雪山上的月亮,可曾记得你这个黑瘦的归人?
作者简介:
李鹏,男,青海大通人。从教十余载,后转行政府机关直至退休。热爱文字,喜好摄影、观鸟,在光影与文字交织的世界里,酿造丰盈的退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