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根在故乡,可我不敢写故乡,因为故乡的父母已经远行,没有了爹娘的守望。而归乡的路途,却又是那么漫长。每当故乡的风,远远地吹来,我心里隐藏的,对故乡的渴望,一遍又一遍的,在思念里疯长。
我相信,叔叔婶婶、兄弟姐妹是心疼我的,当所有的乡音,沿着故乡的河桥,老柳树纷纷走出来后,我们瞬间相融了,我们都是一个部落里的血型啊。很多很多的面孔,很多很多的声音,仿佛就像刚刚经过了一阵黑灯瞎火的日全食,一下子全都出来了,和我一起顽劣的,都是大人们随地捡拾起来的小名,土脏,始终拍不干净。老人的话,这样的孩子皮实,可我们都羡慕城里的孩子,洋气,还说洋话。
这些年,从故乡到异乡,从北方到南方,隔着一座座城市与村庄,我把故乡刻进季节里。总在遥望时,看见故乡那朵落山的夕阳。走过山川河流,走过春夏秋冬,我漂泊的行囊里,始终装着一怀思乡的离愁。那离愁,诉不尽漂泊千里的沧桑,道不完无处安放的忧伤。
梦里总能望见,父亲为我留的那盏灯光,一直温暖着我夜不能寐的心房。总能听见,母亲一声声唤我的乳名,让我忍不住,忍不住泪流两行。醒来,千里之外的我,只能把乡愁别在衣襟上,让思乡的惆怅,在季节里默默地流淌。
今夜,我不敢写故乡,案头的稿纸铺了又折,笔尖悬在“故乡”二字上方,终究落不下去。不是无话可说,是话太多,像村口那口老井里的水,一舀就漫出经年的月光,怕泼洒出来,淋湿了记忆里的模样。
我不敢写故乡的春。怕笔下的柳絮太轻,载不动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嗓音——那声音裹着槐花香,从青砖灰瓦的巷口飘来,惊飞了墙根下啄食的麻雀。可如今槐花再开,老院的木门只剩一把生锈的锁,风穿过门轴的缝隙,倒比母亲的咳嗽声更显孤单。我怕写不准春燕的归期,就像记不清最后一次在檐下接燕粪的年纪,只记得母亲总说“燕儿来了,年就暖了”,后来燕儿年年归,母亲却再没站在台阶上数过燕窝。
我不敢轻易动用“抽芽”、“破土”这类词,它们太轻,载不动冻土下熬过整个寒冬的挣扎。窗台上那株月季的枝桠还是枯褐色,昨夜风里忽然冒出的绿尖,像个怯生生的秘密,碰一碰都怕惊得它缩回去。
不敢细描桃花的粉艳。去年此时折过一枝插在瓷瓶里,看它从饱满的花苞开到簌簌落瓣,不过七日。那些绚烂得晃眼的颜色,原是生命最急促的告白,落笔时总怕沾了太多转瞬即逝的怅惘。
更不敢写春风,转身就会掀落邻家晒的床单,吹乱卖花姑娘的发梢。这温柔里藏着的莽撞,像极了年少时没说出口的喜欢,太鲜活,反倒不敢轻易触碰。
只好静坐窗前,看阳光慢慢爬上晾衣绳,听楼下孩童追着飞絮笑闹。春天自会穿过窗棂,在茶盏里投下叶芽的影子,在衣角绣上花粉的痕迹——它从不需要笔墨证明,便已把生机种进了每个等待的日子里。
我不敢写故乡的夏。怕笔尖太轻,托不起满院的蝉鸣。那些藏在老槐树浓荫里的声浪,是爷爷摇着蒲扇讲古的背景音,从正午漫到星子爬上天际,连风穿过竹篱笆时都沾着细碎的颤音。我怕写不出那声音里的层次感——老蝉的沙哑与新蝉的清亮交织,像时光在枝叶间打了个结,一扯就带出整个童年的午后。
怕文字太干,润不透晒蔫的豆角藤。奶奶总在日头最烈时挎着竹篮去菜园,蓝布衫后背洇出的汗渍,在晾衣绳上晾成深浅不一的云。架上的黄瓜顶着嫩黄的花,番茄在叶缝里藏着半红的脸,沾着的露水坠落在土坷垃上,溅起的潮气里混着泥土的腥甜。我怕描不准那味道,怕遗漏了奶奶指尖掐下的黄瓜尖,在井水里镇过之后那口脆生生的凉。
怕笔触太钝,划不开傍晚的暮色。村口的老井边总围着纳凉的人,水桶撞在井壁上的回响,混着谁家孩子追萤火虫的笑闹,漫过晒谷场的麦秸垛。母亲唤我回家的声音穿过暮色,带着晚饭的香气——是丝瓜炒鸡蛋的清鲜,或是绿豆汤煮得沙沙的绵。我怕写不出那暮色里的温度,怕字里行间留不住母亲递来的瓷碗,贴在脸颊上的那份温凉。
更怕写着写着,就碰碎了记忆里的细节:怕老槐树的影子淡了,怕井台的青苔干了,怕蝉鸣里再也找不见爷爷的声音。故乡的夏原是捧在手心的露珠,稍一用力就会滑落,唯有藏在心底,才敢让每一缕风、每一声蝉、每一口清凉,都永远鲜活。
我不敢写故乡的秋。村口的晒谷场曾堆着金黄的稻垛,父亲挥着木锨扬谷,阳光把他的影子拓在谷粒上,混着泥土的腥气漫进鼻腔。我总爱躲在稻垛后啃烤红薯,皮焦肉甜的暖意能焐热整个下午。可去年回去,晒谷场盖了新楼,钢筋水泥压碎了所有关于谷香的记忆,连田埂边的狗尾巴草,都长得不如从前茂盛。更怕写那棵老柿子树,枝头的红柿子曾是我深秋的盼头,爷爷踮脚摘果时,皱纹里都盛着笑意。如今树还在,果子落了一地没人捡,爷爷的拐杖,早已朽在柴房的角落。
我不敢写秋天,怕笔尖一落,就碰碎了窗台上那片悬铃木的叶。它还攥着半分青,边缘却已洇开枯褐,像幅没画完就褪色的画,风一吹就晃得人心慌——我总疑心那是夏天临走前,没擦干净的泪痕。
不敢写檐下的桂香。它来得太悄,昨夜还只是星点般的黄,今早推开门,竟漫得满院都是。可这香多狡猾啊,甜得发稠时,就有细碎的花瓣往下掉,落在台阶缝里,落在我摊开的稿纸上,像谁在悄悄数着日子。我怕写出这香,就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甜,原来是带着期限的。
更不敢写傍晚的夕阳。秋天的太阳沉得慢,把云染成橘红,又揉成粉紫,连墙根的草都镀着金边。可我知道,这温柔是借的,等最后一缕光爬下屋脊,风就会凉得更沉。 稿纸空了大半,只在角落洇了块墨。原来秋天从不是用来写的,是要让你接住一片落叶的重量,闻够一阵桂香的余温,再看着夕阳慢慢沉下去。那些说不出的,才是秋天最真的模样。 我不敢写故乡的冬。怕笔尖太轻,托不起那铺天盖地的白。故乡的冬总裹着凛冽的风来,先刮过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把最后几片枯槁的叶卷走,再钻进窗棂的缝隙,惹得玻璃上结满冰花。那些冰花是自然的画,有松的苍劲,有梅的疏影,晨起时呵一口气,指尖划过便留下一道水痕,像给故乡的冬添了道浅浅的泪痕。
更不敢写灶间的暖。奶奶总在天未亮时就升起灶火,火光把她的鬓角映得发亮,红薯在灶膛里“滋滋”地冒着甜香。我扒着灶台边的木凳,看她用铁钳夹出烤得焦黑的红薯,烫手地在手里掂来掂去,剥开焦皮的瞬间,金黄的瓤裹着热气涌出来,那香味能漫过整个院子,连墙角蜷着的猫都要抬起头,发出软软的喵叫。
最不敢写的是雪夜里的路。那年我要回城,父亲执意送我去车站。雪下了半宿,他在前头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脚印,我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足迹,竟觉不到寒风刺骨。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他肩上,积雪把棉袄压得沉甸甸的,他耳尖冻得通红,却总回头说“不冷”,直到车开动时,他挥着手的身影渐渐变成雪地里的一个小点。
故乡的冬藏着太多细碎的暖,像雪地里埋着的红薯,剥开时全是滚烫的回忆。我怕文字太浅,写不出风的形状,写不透火的温度,更写不尽那藏在冰雪里的牵挂,只好把故乡的冬轻轻拢在心头,不敢轻易落笔。
最不敢写的,是故乡的人。发小刘强家的土坯房变成了二层小楼,他递烟的手戴着金戒指,开口是生意经,再不是当年和我偷摘黄瓜的少年;村头的李婶不再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她的老花镜换成了智能手机,刷着短视频,却记不清我小时候的乳名。那些曾在巷口乘凉、在祠堂闲谈的身影,要么埋进了后山的坟茔,要么跟着儿女去了远方,只留下空荡荡的村庄,在暮色里沉默。
我怕我的文字太单薄,撑不起故乡的重量。那些藏在皱纹里的牵挂,那些浸在炊烟里的日常,那些随着流水逝去的时光,都太珍贵,怕一落笔就走了样,怕一提及就湿了眼眶。
所以我终究不敢写故乡,只把它妥帖地藏在心底,在某个月光如洗的夜晚,轻轻想起,就像回到了那个蝉鸣阵阵的夏天,母亲正站在巷口,唤我回家吃饭。
白马湖之秋 胥全迎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