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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
李克敬
老周从局长位子上退下来那天,把办公室那把能往后仰三成的皮椅摸了又摸,跟摸自家刚出生的孙子似的。回到家没三天,原先挺直的腰杆就塌了半截,今天说肩膀酸得抬不起来,明天又喊膝盖跟灌了铅似的,心里空荡荡的,总感觉少点什么东西,去医院查了两回,医生说“啥毛病没有,就是闲的”。
老周不乐意听,坐在沙发上瞅着天花板叹气,忽然眼睛一亮——摸出手机给老司机小宋拨过去,语气里还带着当年批文件的劲儿:“小宋啊,我这老毛病犯了,你过来拉我去趟省里,找个专家看看。”
小宋不到半小时就到了,还是当年那辆黑色轿车,就是车标旁边多了道浅浅的划痕。小宋跟以前一样,先绕到后门开门,老周坐进后座,习惯性地往左边挪了挪——那是他当局长时专坐的位置。等老周坐定了,小宋又从副驾拎出个保温杯,拧开盖子递过来:“周局,还是您爱喝的顶尖毛尖,温乎的。”
老周抿了一口,忽然觉得肩膀不酸了,膝盖也轻省了,心满意足。车开出去没多远,他又开口:“小宋,绕着以前那市财政局大院转两圈,我瞅瞅最近是不是翻修了。”小宋应了声“好嘞”,车慢悠悠地转着,老周看着窗外路过的人跟他点头,心里那股“春风得意”的劲儿又回来了,跟久旱的庄稼浇了水似的。还没到省里找专家瞧病,病已痊愈。
小宋还是陪同老周到省里的医院去看病了,因周一是工作日早高峰,电梯里人满为患,老周便提议走步梯,随后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小宋则紧跟其后,一路忙着开门、递水杯,悉心照料。
见到医生后,对方观察老周的精神状态,说道:“从你目前的状态来看,没什么大问题。要是实在不放心,也可以做个系统检查。”于是,老周又做了一次全身检查,最终结论依旧是“身体健康,无异常”。医生也特意叮嘱老周,平日里放宽心,正常饮食作息即可。
临近中午,老周提出请客。饭桌上,他显得趾高气昂,带着几分“指点江山”的架势,一口气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席间,小宋仍和往常一样,忙着给老周端茶、倒水、递纸巾,始终周到细致。
“小宋,这儿没外人,你也别光忙,赶紧吃。”老周开口对小宋说。
小宋连忙应道:“好嘞,周局!”
老周又问:“最近工作、生活都还顺心吧?”
小宋笑着回答:“托您的福,现在工作和生活都挺好的。”
事实上,小宋的日子何止“挺好”,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他原本只是一名合同工,经周局一番运作,摇身一变成了环保局稽查科科长;妻子也从清洁工,转为医院的正式职工;周局还帮他分到了一套环保局的福利房。而这些安排,全都是老周在退休前完成的。
有人曾不解地问老周,为何要这样帮小宋?答案其实很简单:只为让小宋永远闭嘴,守住那些不能说的秘密。可这股劲儿没撑到晚上。回到家,老婆李婶拎着菜篮子进门,把一张五块钱的白菜发票往茶几上一放:“今天买了棵白菜,三斤半,五块二,人家抹了零,给你报一下。”
老周眼皮一抬,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跟当年审报销单似的:“发票呢?就一张收款小票不行,得要正规发票,还有,白菜多少钱一斤?最近菜价跌了,你是不是买贵了?”
李婶愣了愣,忽然笑了:“老周,你当这还是你局里呢?买棵白菜还要正规发票?我跟你过了三十年,以前你管着局里几百万的账,我没说过啥,现在管我五块钱的白菜?你要是闲得慌,明天跟我去菜市场砍价去!”
老周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堵得慌,晚上连饭都没吃几口。第二天一早就去社区报了服务队,心里琢磨着:家里管不了,社区总能管管吧?
刚开始,老周还挺得意。看见大妈们扫地,他凑过去:“哎,你们这扫地方法不对,得呈45度角,顺着风向扫,又干净又省力,我以前在局里管后勤,这点事儿门儿清。”大妈们瞅瞅他,没吭声,默默把扫帚换了个方向。看见大爷们下棋,他又插一嘴:“你这马走得不对,应该跳卧槽,我以前跟王书记下棋,就靠这招赢他!”大爷们头也不抬:“周局,我们这是瞎玩,不比你跟书记下的正经棋。”
没几天,社区里的人见了老周都绕着走。有回他看见两个大妈在唠嗑,凑过去想指挥她们整理宣传栏,结果大妈们相视一笑,转身就走,嘴里还念叨:“还是以前当局长的架子,跟他说话累得慌。”
老周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坐在社区长椅上,看着远处的孩子追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这时候,社区的老张头拎着个鸟笼走过来,往他旁边一坐:“老周,我以前是机床厂的车间主任,刚退休那阵儿,也跟你一样,看见徒弟们操作机床,就想上去指手画脚,结果人家说‘主任,现在的机床跟你那时候不一样了’。”
老周叹了口气:“老张,我就是觉得,以前一呼百应,现在连说话都没人听了。”
老张头笑了,指着不远处吵架的两户人家:“你看那俩,因为车位吵得脸红脖子粗,你以前不是专管调解纠纷吗?去说说呗,别摆局长的架子,就当帮邻居个忙。”
老周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没等他开口,其中一户人家就说:“这不是周局吗?您给评评理!”老周清了清嗓子,没说“根据规定”,也没说“你们要服从”,就说:“小伙子,你家孩子还小,每天放学要从这儿过,车位让给隔壁张姐,她老公腿不好,上下车方便。你要是急着用车,我早上起得早,能帮你占个路边的临时车位。”
没想到两户人一听,都不吵了。小伙子说:“周局您这么说,我还有啥不乐意的?”张姐也说:“谢谢周大哥,以后有啥活儿您尽管说。”
老周回到长椅上,老张头递给他一根烟:“你看,不是没人听你说话,是你以前那‘官腔’把人隔开了。官帽是临时的,待人的实在劲才是长久的。”
那天晚上,老周看着李婶买菜回来,没要发票,反而接过菜篮子:“今天买的萝卜挺新鲜,我来炖个萝卜汤。”李婶愣了愣,笑着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周也笑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没再想给小宋打电话——原来不用坐轿车,不用管报销,日子也能过得踏实。
后来社区里再看见老周,他要么帮大妈们搬花盆,要么跟大爷们下棋,再也不说“我以前跟王书记下棋”,只说“你这招好,我得学学”。有年轻人打趣:“周局现在比当局长时还忙。”他摆摆手:“别叫局长,叫老周。当官是临时工,做人才是终身制。”阳光照在他不再挺直的脊背上,倒映出比从前更长的影子。
有时半夜他还会突然惊醒,下意识伸手摸电话。但很快又笑起来,转而给老伴掖掖被角。那把能后仰三成的局长椅永远留在了办公室,而现在他终于发现:平躺的睡姿,反而更能做好梦。
作者简介:作者:李克敬,爱好文字,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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