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坊旧事
作者:贺征
民国20年的秋天。当时日本鬼子在沈阳进攻了东北军的大营。当然,这等大事十几天以后才传到村里。
离省城西安120里的蓝田县的一个村庄叫做伍贺村,村子不大,也就40几户人。男人们见面时多了一句话:听说东北军跟小日本打起来了?然后该干啥干啥去了。这伍贺村有一家油坊是远近几百里闻名。这便是村里的大户、知名人士、我的老爷贺天林先生跟他兄弟办的咸亨油坊。
油坊不小,有两进各三间正房加六间厦房以及南边大院的七八间草棚组成。北边的三间房是正房。东边是账房,我小爷(二爷)有智在这里管账。中间房和西边房没隔墙,放了几十个木油桶和油篓子,每个桶能盛200多斤菜油,油篓子能盛五、六十斤。一根大杆秤就吊在屋中间的悬梁上。六间厦房的中间天井,摆了几口大锅。蒸菜籽用。东面三间厦房两间盘有大炕,供雇工休息,另一间里放满了各种工具。西边的三间厦房堆满了大缸,缸里是榨油的原料菜籽等。南边的三间正屋是这个油坊的工作间。一架木制榨油机横卧在一尺五高的台子上,两头有巨大的立柱连接,南北朝向,有三尺粗细两丈长短。东西向大梁上吊着一根横木,一尺粗细,八尺长短。由两根两指粗细的牛皮绳子吊着,有两个壮汉喊着号子把它来回的撞向榨油机中间的大木楔子上,随着楔子的一步一步撞紧,夹在榨油机中间的蒸过的一摞油饼被一点一点的压缩,金黄色的油料一滴滴,一串串,喷着热腾腾的香气,从油槽流到盛油的木桶里面了。
南边院子大门朝南,有长六丈,宽三丈的一个大草棚,棚里东面是一台石磨,把炒干的菜籽磨碎,一头老牛,吐着沫子,气喘吁吁地带着暗眼在那里转着圈儿。西边儿,南边靠门口面安置着几架石头马槽,中间草料,木柴,和马夫休息的地方。院子有一个石头碾子和一些栓马桩。
在这一个大家子人里面,我爷排行老五,晚辈们们叫他五大或五爷。那一天,我婆(奶奶)拧着一双小脚,拉着我一岁多的大,从北门进来转悠,在账房就看到正埋头记账的小爷(二爷),教我大说:叫小伯,我大叫了,小爷说:“哎,哎,伯忙着,你耍你的去”。我婆就领着我大往南边走,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走到榨油机旁边的时候,碰到一个人,正在哪里干活。他是我大爷的养子,我四爷的长子,18岁了。我叫他大伯,他名字叫做新新。我婆教我达叫大伯,大伯忙对我婆说:“五娘,你咋来咧,小心把你绊了。”我婆答应着,往南边转去。这时就听得一阵马蹄声和咴咴的马的嘶鸣声。大伯说:“怕是四达五大回来了。”众人停下手中的活。呼啦一声迎出门外。果然是吆骡子的一行人人回来了。有七八匹马和骡子组成的驮队进了院子,两个伙计正在解绳子卸货,前几匹驮的是油菜籽,后面驮的是盐巴、布匹、药材等。这是油坊的马队从渭南码头给油坊和镇上商号驮回来的货物。
那年月,关中的庄户人要吃上一点植物油。就是靠菜籽儿或核桃仁榨些油,偶然也有用棉花籽的。这个榨油说来简单,程序却很复杂。拿菜籽来说,把菜籽捡净晒干收藏好,用时放铁锅炒干,除去湿气和水分,再搁到磨子上把它磨成碎渣,然后再拿大锅把它蒸熟,蒸熟的菜籽再拿铁圈踩踏成油饼。一个油饼十来斤,一摞十个油饼放进榨油机,几个壮劳力用木桩子轮流着砸楔子,菜籽里面的油才能一点点出来。
这些家当显然不是普通的庄户人所能承受得起的事情。又确实是个生意。于是民国十八年,我老爷和他兄弟及他们的五个儿子就筹划做这门儿生意。好在老人家念过书,交际面大,人也活泛。自己又有些积累,再四处找朋友借点儿债。儿子们也都有朋友帮忙,凑了五百多两银子,托人加工了油坊的所有家当,买足了菜籽。开工的日子选定,专门儿请20里外的一个瞎子老先生给算的黄道吉日。那天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几十里外的,咸阳的,渭南的,汉中的,省城西安的朋友绅士乡僚都前来祝贺了。省上著名的书法家刘某专门儿给题了一副对联:
“财源茂盛出秦岭,油香四溢越关中。横批是,生财有道”。
我老爷弟兄自从办成这个大事之后,把所有的活计都交给他们五个儿子打理。他们自己则成了甩手掌柜。具体的分工是:
大爷一家,负责油坊的榨油活路,他虽然身体不太好,但有大儿新新和二儿栓海两个小伙子打理,他只是管理下油坊的技术活路。
小爷(二爷),则负责油坊内的所有账务及后勤、仓库管理。
三爷,是老爷兄弟的儿子,负责种植油坊一大家子的百十亩地,二来亩小麦,包谷,其余全部种油菜。
四爷,是养骡子养马养牛的能手,负责油坊牲口拉磨,家中日常十余匹骡马牛的喂养、繁殖工作,跟五爷一起吆骡子。
五爷,因为读过私塾,会背四书五经,还中过秀才,脑子灵活,善饮酒打牌,广交朋友。出门儿能轮得圆。所以,他负责和四爷一起邀骡子,走四乡,出县出省闯关去卖油、换油,再采购些日用品回来。
民国二十年的蓝田,物价大概是这样:
一个大洋能兑换1000枚铜钱。可以买8斤肉,一斤肉大概一百二十个铜钱。一块大洋可以买10尺棉布,一市尺布一百铜钱。白糖一斤六十铜钱,油贵一些,一斤八十铜钱。那时候的盐最便宜,一斤四十不到。也就是说,一块大洋折合成今天的人民币,大概就是70—80元。
油坊开工后,经过了几年的好时光。那时候一块银元能买80斤菜籽,2斤半菜籽榨1斤油,80斤菜籽能榨32斤油。能卖2.56个银元,加上油渣卖一分多,80斤菜籽减32斤油有48斤油渣,卖上5毛多,加起来总共就能卖将3块多大洋。除过人工等费用,仍然有一倍多的利润。只要原料充足,销路好,就是一个好生意。那时一大家劳力加上雇工,十来个劳力忙活一天,由开始的百十斤,到后来能日出将近150斤油。按这算账,一天的毛利就有十二个大洋!
慢慢地问题就来了:普化镇又建了一家榨油厂。当地卖就不出不了那么多油了,菜籽也没有那么多,卖油,收菜籽可就成了主要问题。
老爷召集家里开会。他分析了生意的形势,说:“油坊开张以来生意还不错。咱们一大家子人的生活也逐步在改善着,成为村里的富裕户了。大家每个月也都有肉吃了。白馍馍给娃娃们也都能吃饱咧。但是现在问题是:普化那家新油坊对我们影响很大,油库存的越来越多,卖不出去了,咋办?”
大爷点了一根烟,慢吞吞的说:“油榨多了攒的多了卖不出去,倒也是个事。我说,派人去陕南卖油嘛!”小爷、四爷、我爷都附和着说,是是,应该出去卖油了。大爷又接着说:“咱家五匹骡子是现成的,以前主要给许庙商号驮货,以后就围着油坊转,油坊要啥就驮啥。”小爷接着说:“谁去?大家讨论一下。在家干活儿都是好把式。这个外出卖东西可是有风险。沿途经过秦岭山里有土匪,有个闪失负担不起。”大家都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吭声了。
这时候,老爷把吸完的烟锅往鞋底上一敲,说:“明确说,就是要去汉中送油。我有个老朋友在汉中经营一家商号,愿意包销咱的油。”老爷看着四爷五爷说:“不用说咧,这事还得老四老五一起去,老四会拾掇牲口。老五念过书,脑子灵,你们觉得咋样?”
我爷年龄最小,30郎当岁,刚有了我爸爸一个娃,一岁多。论学问,论交往,论能耐,也就他的本事大些。去年还当上了保长。于是他说:“既然大和几个哥都说咧,那我就应了这件事儿。四哥,你看做些啥准备?哪天出发?”四爷也把烟袋锅从嘴边移开说:“去汉中,翻山越岭地,听说路上真的有土匪呀!”
四爷这一提到土匪,大家沉默了一阵子。我爷说:“没办法了。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闯一闯!”他问老爷道:“大,第一回驮多少油?”老爷道:“吆六匹骡子,一千五百斤油。”最后,他严厉地说:事关一大家人的生计,不是耍呢!你俩外,路上不准耍钱!”
第二天,老爷跟小爷把库房清点了一下。库存总共有3200斤菜油。决定留1700,
装上1500斤去汉中。由我爷和四爷领两个伙计六匹骡子。每一匹骡子驮300斤油外加生活用品。
我爷,身长五尺不逾。浓眉杏眼里透露出满是精明。开口闭口知乎者也。最常见的一句话便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村人及朋友们面前,常常自豪地显示出自己是念过几本书的人。四爷长我爷三岁。话不多,却能治住我爷,有时见我爷吹牛话太多,只要瞪一眼我爷,我爷就不吭气咧。他们的两个伙计,第一位叫大黑。身长六尺,臂力过人。200多斤的麻袋,轻轻的就扛在肩上,走二里地不累。他肤色乌黑,一双大眼睛,圆眼怒目,很是怕人。说起身世,他是老爷在集市捡来的,因此是小爷的亲信。那是去年前的一次集上,在骡马市场的臭水渠边儿上,当时十五六岁,浑身瘦弱的大黑少气无力的在路边乞食。二爷看其可怜,把自己的口粮拿出来一个黑馍馍给他吃。谁知回到家门口一转身,这小子居然跟上来了。问其故,他说,闻着你身上有菜油的味儿。听别人说你家有油坊用帮工,我就想来跟你干。老爷心软,就留下了这小子。第二个伙计,30岁,出头儿,个不高,街北渭南人。家里弟兄多。娶不起媳妇儿,在临近的腰祝村招了人,改名卖了姓。小伙子人虽然精瘦,却有一把力气,话不多,干活实在。
吆骡子走马道到汉中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从周至马召入秦岭过洋县城固到汉中。另一条是宝鸡留坝到汉中,这是条古道,有许多三国遗迹故事。
我爷和四爷选的是宝鸡凤县留坝这条路。时间是1935年6月麦收前夕,顾不得收麦,我爷一行急急地踏上了去汉中的道路。经咸阳武功,岐山,第二日晚上到达凤翔。刚在一家车马店住下来,就赶上一队国民党军队前来征集骡马车辆。他们号称是住汉中的38军军部的,有重要军务,要立即征用这些骡马。看到他们来头很大。把隔壁店里洋县县长的小车都强行给弄走了,说是军车坏咧,要转运一批军粮到凤县。见这阵势,我俩爷也不敢怠慢。跟领头儿的杨排长办了个手续,承诺三天后归还。就这样把骡马和两个伙计给抓差了。四爷不放心非要跟去。这样我爷留下看货,一个人一住就是几天。
闲着没事儿,听说周围有一些古迹便出去看看。东坡词,东湖,开元寺,秦穆公陵等都挨个看了个遍。
第五天的下午,我爷刚从外边回来,车马店几个伙计叫他推牌九,我爷推辞不过,就去耍了一下,几人打伙伙日鬼,我爷看出来咧,输了几块,正不想打,听见一阵骡马的嘶鸣和大黑的喊叫声:“五叔,五叔,我们回来咧!”我爷赶紧给几人摆摆手,一蹦子跑出门,看见四爷跟马队真的回来咧,四爷走在后面,我爷小心地问:“四哥,没啥哈事吧?”同时狠狠的在大黑的肩膀上捶了两下说:“哎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回来咋弄呢嘛!”
一夜无事,休息好咧。第二天天麻麻亮,起来,装载行李,喂饱骡马就上路咧。中午经过一个叫虢镇的地方,每人咥了两碗岐山干拌面,俩伙计不住地说:好吃!好吃!下午继续赶路,这就到了宝鸡。由于没有宝鸡的良民证,不准进城。于是在东关的欧亚旅社住下来了。
第六天清晨,向南走咧15里到达一个叫益门镇的著名的雄关。只见两边山势陡峭笔直,有几十丈高,仅有一丈宽的一个峡谷进出,阴森森地令人毛骨悚然。崖壁上刻有清朝果亲王的一首诗:“峭韧奔霆会益门,乱峰中袅一丝行。更登大散关头望,无数云山此送迎。”
我爷好诗文,最欣赏苏东坡。往日没空来,前两天有空儿拜访了东坡祠。据说,苏东坡26岁中进士之后,第一个职务就是在凤翔县做了相当于县长秘书的官。
我爷爷把果亲王那首诗评头论足了一番。他认为,在这样有名的雄关处,苏东坡一定来过,一定会有诗。便便在四处崖壁寻找苏东坡的诗,找来找去没有找见,遗憾地摇了摇头。见我四爷在前边催,赶紧赶了几步。
过此南行,已进秦岭山谷,清家河蜿蜒而北,两岸绿荫缤纷,农舍亦不少,所谓“山明水秀,风景天然”。西汉公路(西安至汉中)正在修筑中,曲曲弯弯,向山上盘绕。
入山愈深,村庄愈稀少。十一时半,抵杨家湾,村舍数间,破落不堪。略坐片刻,继续前行,至二里关,已一时三刻,又渴又困,买了些锅盔鸡蛋吃了。
自二里关南行,满谷野草杂树,鸟语花香,溪涧中的潺潺流水,清沥可爱,别人咋感觉不知道,我爷整个心灵,已被大自然的美景所陶醉了。
由此经大散关,形势颇险要。至松树梁,路旁有古松二株,可三人合抱,浓荫满地,坐下休息,倦意全消。再行五里,至秦岭最高峰,已是夕阳西斜,游鸟归林了。我爷想起了李白蜀道难的诗句,看了四爷一眼,没敢念出声来。
下岭行五里,即东河桥,居民三十余户,为栈道大站之一,是夜即宿于此。东河桥的住户,多半是开客店的。这种客店,房屋非常古旧,污物垃圾,到处皆是。清洁卫生,在这里是谈不到的。客店后院,关住牲口,前院每房有一个大土炕,便是行旅们睡觉的地方。不过价钱很便宜,住宿一夜,连晚饭茶水在内,只要一毛大洋。而掌柜娘子招待旅客,也颇周到,烧茶煮饭,一应都是她照管的。
时令虽入初夏,但在秦岭山巅,入夜气候有些冷。掌柜娘子在炕内烧起火来,才不觉得寒冷。可是臭虫,跳蚤,蚊子,就大举进攻,咬得人一夜不能安眠。
就这样行了几日。经过了凤县古道,到达留坝,才有得了卖汤面的。咥咧几天锅盔,虽说这汤面无一滴油,清水煮面调上盐辣子醋,大家还是抢着吃了几碗。
这天晚上就赶到了留坝县的马道驿。这个马道驿是一个比较大的村镇,它的北边儿有一条樊河,樊河上有一道铁锁桥,桥边立一道石碑上书:“汉相萧何追韩信至此”。我爷就卖弄学问,给四爷和两个伙计讲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四爷做不以为然状,两个伙计却听得很是入迷。
话说这一天在马道驿镇车马店刚住下。就听车马店的老板娘说道:“这几天山里土匪猖狂,前两天把留侯祠的主持给绑了,硬是弄了三千大洋才把人赎回。”众人吃惊的同时,莫不惊叹,留侯祠阿达来滴吾些钱?老板娘说,留侯祠家大业大,有铁匠工厂有几百亩稻田,还有很多的生财之道云云。我爷感叹道:“怪不得咧,土匪咋不绑旁人呢?”
我爷话音未落,就听见车马店的大门被梆梆的拍响。外面有人大喊:“开门!开门!”老板娘吓的不轻,连忙向大家摆摆手说,都别吭声。然后瞪着我爷一眼说:“你说不敢来?来咧!”。接着就听见哗啦一声。门板被撞开了,进来五六个人,为首的大汉穿一件豹皮马甲,满脸的胡茬,瞪着一双阴沉的眯眯眼,把手里的大刀片指向众人,大声喝到:“此道是我开,此山归我管。要从此地过,留下买路钱!”说完手下四五个人把手里的家伙别在腰里,开始搜店客的腰包。同店住的另一拨生意人,赶忙哆哆嗦嗦地在腰里掏钱,有一个银元的,有掏出来一串铜钱的的。土匪头儿显然不太满意。喊到:“再不拿钱。把你们的货全部倒了”。老板娘见势,忙迎上去说:“大哥,我当是哪路神仙呢,原来是你呀!我这小店可都住的是穷人。你就高抬贵手饶了他们吧”。说着,拉着他进了她房间,片刻出来叫我爷进去,瞪着眼问我爷说:“你的油是给38军送的?”我爷没有慌张,点点头:“38军警卫排的杨排长,半月前在蓝田订的货。”我爷说着掏出来几块银元给这个头人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行个方便。头人仔细的看了我爷的表情。说:“你这么多的货,给几个银元就想打发?”这时候就听见车马店的外面有人大喊:“不好啦!保安团来了,保安团来了!”头人闻声大喊一声:“弟兄们,撤!”哗啦一声,没影了。
看着大家伙儿还都在发愣。我爷喊到:“大黑把门板安上去,关好,没麻达咧,大家都睡觉去。”老板娘奇怪地问,你咋知道保安团来了?我爷说:“来了也是来了,没来也是来了,总之今晚没事儿了,睡觉。”
原来,我爷的骡马让军队拉差的时候,认识了那个杨排长。又打听到这两天徐向前的红军从这里经过,保安团巡逻得非常紧,土匪们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于是他事先给老板娘说是军用物资,害怕还不行,又派了大黑在远处喊着保安团来了的话,听得老板娘花容绽放:原来如此!当然,这些我四爷是知道地。
第二天,几十里路,这就到了汉中。汉中的县城住着中央军的38军。城墙高大威猛,看着跟西安城墙就差不多。我爷按约定的路线进城。把1500斤菜油1斤不少地交给了商号。这一次汉中送货就顺利的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驮满了菜籽、盐巴、皮货、药材等等。就这样,我俩爷凭借过人的胆识,利用那个杨排长的名义吓唬土匪,每个月都能送两千来斤油到汉中,打通了伍贺村到汉中的这一贸易通道,使得我们的油坊又兴旺了几年。
自从有了这个油坊,一大家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了。不光能吃饱,女人们还能穿上洋花布衣裳了,娃儿们过年也都能放个百响的鞭炮,到了七岁也能请起了私塾先生了。这生活,在十里八乡可算是排在头里了。开通了汉中的销路,这生意也越来越兴隆了。
我把这一大家子人捋顺一下:
老爷,早年娶了老婆(曾祖母),生了大爷二爷和瓜婆(姑奶,嫁到关头村)。
老爷的堂弟生了三爷和瓜婆。(嫁到XX村)。老婆去世后,老爷又娶了二老婆(二曾祖母),生了四爷五爷和瓜婆(嫁到腰祝村)。如今,两个瓜婆都出嫁了。五个爷爷都娶亲生子了。可谓家族兴旺发达,子孙繁荣昌盛啊。
先说大爷家:
大爷身体不太好,娶了大婆后多年未生养,要了四爷的长子新新(我大伯,1913年生),两年后生了儿子栓海(二伯,16岁),女儿(瓜婆,嫁到麦王沟),栓海伯也能顶上大梁了。加上大婆身体还刚强,家庭兴旺,支撑着油坊的大梁。
二爷家,小婆身体刚强。二爷生的是细高精瘦,鼻梁上架着一副石头镶银边儿的眼镜,带一顶黑的瓜皮帽儿,对襟的大褂穿在身上,走路慢慢悠悠地,一副绅士的模样,他把油坊管的是井井有条,甚是顺当。他们有两儿一女。儿子分别叫做新旺(小伯,17岁)和旺印(达,5岁)。女子叫做 彩(姑,2岁) 嫁到滹沱。一家和和睦睦,很是兴旺发达的模样。
三爷家,三爷三婆身体很好,干活利索,为人慈善,晚辈儿都很真爱。生有一女,(姑,嫁到尚礼村)。因没有生养儿子。过继了四爷的三子军海(三伯, 12岁)。三爷种地是把式,按农业的节气合理的安排农事,粮食年年有剩余,菜籽儿也年年丰收,还带动了周围几个村的油菜籽种植,给大家带来了一个挣钱省心的路子。农闲还卖蒸馍,在许庙也有些名气。
四爷娶四婆到屋后。接连生养了四胎男娃。长子过继给大爷。三子过继给三爷,虽说四子(四达,哑巴达)自小发烧耳聋不会说话,但聪明过人,所有农活都和正常人一样做的很好。二子(军旺伯)可是身体结实,做生意吆骡子都是好手。
我爷排行老五,娶了我婆之后有了长子(我爸,5岁)女儿粉婷(1岁),(四二年有了我达。这是后话,为凑齐这一辈的全部人数)。我爷是念过四书五经的,有点儿文化,讲的道理也都受众人信服。村里村外的乡亲有啥打锤闹仗的事,都爱找他评理,故,三里五里有“第一张嘴”之称。
常言道,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油坊一大家人的好日子,开始衰败于1937年七七事变。
日本人占领华北后开始进攻太原,继续向中条山进发,计划拿下山西后,渡过黄河占领陕西关中。
杨虎城,因为西安西安事变被迫出国考察。17路军也被缩编为的38军由杨虎城的部下灞桥人孙蔚如任军长。7.7事变后的7月21日,孙慰如率领38军将士在三原县举行了抗日誓师大会。
为补充兵力38军在陕西征兵。征兵带有强制性:二丁抽一。油坊这一大家的人中,只有大爷家符合这个条件。新新大伯24岁已结婚生子(增奇哥)。栓海伯18岁。于是经家族讨论决定,让栓海伯当兵去山西抗日。
说话间,这就到了1938年。日本人跟国民党的阎锡山、卫立煌在中条山,打仗打了一年多,国民党力量渐渐不支。蒋介石电令38军急赴山西,在中条山阻击日军。陕西冷娃的战斗力,那可不是吹的。他们同仇敌恺,为保卫陕西的家乡父老而战斗。两年中十多次打退了日本军的进攻,守住了黄河天险保卫了陕西。在枪支弹药炮火等等远不如日寇的形势下,一改国民党军队往日的溃退,为中国人、中国军队争得了光荣,获得蒋委员长的嘉奖。
六六战役是西北军死守中条山,粉碎日军进攻的代表性战役。在西北军坚守中条山的2年时间里,这支部队粉碎了日军的10多次轮番进攻,以阵亡21000人的代价守住了关中大地,为中国抗战做出了属于自己的贡献。
我栓海伯当是这21000中的一员。至今杳无音信,不知台湾的抗日忠烈祠内有无档案?
时至今日,在运城市平陆县屹立的抗战将士纪念碑向后人诉说着那段悲壮的历史,参加中条山战役的每一位抗战将士都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当兵抗日,为国捐躯是光荣的。对于油坊来说,却是衰败的开始。旧的传统,一大家人好好过日子,谁愿意派男儿去当兵,冒生命危险,何况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任何消息?
栓海伯当兵走了没几个月。大爷就病倒在床了。没有了两个主要人物,油坊就停摆了。
老爷把雇工都辞退了,骡子马也卖了。把镇上的商号也盘出去了。
油坊这一大家子也终于曲尽人散。老爷老婆给四个爷(三爷不参与)分了家。
大爷分得油坊北边三间正房;小爷分得老屋的两间厦房和南面的两间正房。
四爷土地分得多(十几亩),房子只分得油坊的两间厦房。
我爷分得油坊南边儿榨油的三间房,满屋的油香。
没过几个月,老爷去世了,不久二老爷也去世了。
俩老爷这辈子创业油坊十几年。算得上干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因勤奋而创业,因国难终止。也算十里八乡的一个人物了。
没过几年,老婆(曾祖母)去世了。请的算命的先生说不易下葬,就这么把棺材停放了两三个月,小爷也去世了,不久大爷因念儿心切也病故了。
三爷,四爷,五爷为他们三人一起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葬礼,唱了三天三夜大戏,将三个人同一天安葬了。
大婆跟大伯分得十亩地,自己耕种不过来,雇了个长工。又买了我爷的三间房。到解放土改,被安上个富农。
小伯在县城做生意,帮共产党的交通员做过许多事。可惜那个交通员解放后失踪了,小伯也就平安地做生意。评上个上中农。
三爷继续种地买蒸馍到解放,评上个中农。
四爷继续吆骡子,卖了几亩地,盖了五间房,到解放,评了个中农。
我爷当了几年保长,吆骡子做生意赔了钱,将三间好房卖给了大伯,买了村里虎哥家长工的小两间房子安顿家人。到解放,评了个下中农。当保长的事,因为给解放军运军火打汉中评了个支前模范,我爸又积极参加了志愿军,功过相抵了。因此很幸运,文革和四清运动中没有挨整。
从我老爷算起,我上面有三代。从我算起,往下又有三代人了。按传统方法,出嫁的女的不算,光是男的到现在有二十五户人家,114个人口。而100年前,不过十余口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油坊这一大家子人,经历了百年的变迁,在村里,由普通人变成大财东,又变为普通人,淹没在社会主义的旗帜下面了。
202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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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