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港秋宴记:山海为证,岁月为媒
作者:田金轩(湖北)
应城的秋,总裹着层温软的糖霜。金港大酒店檐角下,桂子簌簌落着,细碎花瓣把风酿成半甜的蜜,连空气都沾着三分软糯。我身为田阁正的大伯,比宾客该是早几个时辰抵达,停车场青石板的晨露未干,远远便望见阁老湾那辆银灰色面包车——田老三、田老五几个堂兄弟倚着车门抽烟,烟圈在桂香里慢悠悠散着,像把经年旧事缠进了淡金色的雾。
“大哥来了!”田老三先瞥见我,烟蒂在鞋底摁灭,粗糙手掌伸过来时带着庄稼地的土腥气,掌心老茧蹭过我手背,是乡邻间最实在的亲近。围在桂树下说话,话头没绕三圈就缠上主角:“还记得阁正那小伢?穿开裆裤攥着麦芽糖追狗,摔在田埂上不哭,爬起来先摸糖在不在。”田老五笑出褶子,眼角纹路裹着旧时光,“这一晃,都是要娶媳妇了。”
风卷桂瓣落肩,我望向宴会厅,心里把阁正的路捋成温软棉线。他是阁老湾第一个通过高考被国家重点大学录取的孩子,重庆交通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湾里时,他爹田水成攥着信封指节泛白,连夜杀鸡摆了三桌流水席。老人们轮番摸他的头说“以后是吃国家饭的贵人”,阁正却捧着米饭小声道“我想当老师”。
没人把这话当真——湾里人眼里,“老师”哪有国企、公务员稳妥?可四年后,阁正揣着简历扎进重庆私教中心。他爹妈急得半夜来电,带着哭腔:“供他读大学,怎么就去教背单词?”我劝“孩子心里有谱”,这一劝,便劝过了两年重庆的浓雾。阁正每次来电只说“挺好”,从不说冬天骑电动车上课冻肿了手,也不提为备课在灯下熬到热茶凉透三回。
后来回武汉,是他妈以“身子不舒服”催的。阁正孝顺,收拾行李就回了应城,转天便往武汉跑,找了家家教中心仍守着“老师”的活计。也是在这里,他遇见了王玲——那个带海南海风的姑娘。作为语文老师,她说话软如浸椰汁的糖,笑时眼角弯成月牙,比海南月色还甜。因中心搞双语教学,阁正普通话带乡音,王玲成了他的拼音辅导员,武汉的霓虹夜里,两个年轻人的影子渐渐在备课室灯光下叠起。
王玲第一次见到我是上前年春节,她穿浅蓝棉服跟着阁正挨家拜年。给田水成递茶时手腕稳得没晃出一滴,帮二妈包饺子,褶捏得比湾里媳妇还周正。饭桌上我问:“海南千里远,以后习惯吗?”她夹块腊肉慢慢嚼,眼里亮闪闪:“阁正在哪,家就在哪。”话落,阁正把鸡腿夹给她,眼里的光比烛火还炽烈——那是年轻人愿把整颗心交出的坦荡。
再后来,王玲说想回海南:“爸妈年纪大了,海边风凉,想守着他们。”阁正第二天就去中介挂了武汉的房。那是他在重庆攒首付、回武汉月供两年的小家,墙上留着他画的山水画,窗台摆着王玲送的多肉。我帮他收拾时,见他蹲在地上卷画,指尖蹭过画纸:“房子没了能再买,人走散了就找不回来了。”
卖房款到账那天,阁正开着二手SUV,装着画、多肉和一后备箱武汉特产,从江城一路向南。三十多小时车程,只在服务区眯了两钟头。后来看他朋友圈,琼州海峡轮渡上的照片里,海面铺着碎金阳光,他倚着栏杆身后是无际的蓝,配文就五个字:“奔向我的光”。副驾上,王玲塞的椰子糖还留着掌心余温。
五年间,从重庆雾巷到武汉灯海,再到海南浪尖,阁正跟着心与爱走。我们这些长辈,从忐忑到释然,终至满心祝福——那个攥麦芽糖的“宝伢”,终究长了翅膀,能扛着风往想去的方向飞了。
正聊着,服务员推着餐车来,不锈钢餐盒碰撞声撞碎桂香里的静。“先吃盒饭!”围坐偏厅圆桌,两荤一素的热气混着桂香飘来,是烟火气里的踏实。筷子起落间,田老三说湾里稻子熟了,金穗压弯秆;田老五讲自家孙子学走路,跌跌撞撞像小鸭子,话里都是日子的温软。
饭后田老三撺掇搓麻:“离开宴早,打几圈热闹!”我本不爱搓麻,也闻不得烟味,却架不住拉扯,跟着上了棋牌室。麻将牌码得齐整,田老五掏烟点火,烟雾漫开呛得我咳嗽,挪到窗边推开条缝,桂香钻进来才缓过劲。麻将声“哗啦啦”响,烟味渐浓,我赢了牌也没心思,等一把“清一色”便推牌:“不打了,楼下转一转。”
走廊静得只剩服务员踩地毯的轻响,我攥着手机想去宴会厅瞧瞧。推门先撞进眼里的是舞台,背景墙循环播放着婚照:阁正穿黑西装笑得腼腆,王玲白纱拖在地上像落了地的月光,背景海南的海,蓝得能浸软人心。司仪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新人往前走,新郎牵住新娘的手,眼神再柔点。”原来是在彩排。
阁正听话牵起王玲的手,王玲抬头看他,笑意像海面的浪层层叠叠。阁正被看得耳尖发红,挠头的模样惹得田水成夫妇笑了——田水成眼角湿了,却用袖子偷偷擦,怕人看见。我站在门口没惊动他们,悄悄举着手机拍:镜头里,阁正走红毯脚步急,被王玲轻拉才慢下来;模拟交换戒指时他手抖,王玲笑着帮他稳住;给父母鞠躬时腰弯得很沉,似在叩谢二十多年养育恩。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镀得他们满身金边,连空气里的尘埃都在光里起舞。
存了十几段视频,我找角落沙发坐下剪辑,像把散珍珠串成项链。到加背景音乐时,手机里的歌却都觉得不合适——这场跨越山海的婚典,这个长大的孩子,怎能配旁人的歌?掏出小本子,笔划过纸页沙沙响,脑子里闪过阁正童年追狗、收通知书雀跃、重庆灯下备课、奔赴海南坚定的模样,最后落在他与王玲彩排相视而笑的瞬间。笔尖停时,《天空自由》的句子已落满页:“田埂上的糖,融在风里香;书包里的梦,装着远方光。从雾都的巷,到江城的窗,从琼海的浪,到心上的港……”
打开录音功能,我清嗓慢慢唱,沙哑的声音裹着沉实的祝福,与桂香缠在一起飘向舞台。阁正似是听见,转头望过来,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他愣了愣,随即笑出小时候的小虎牙,眼里亮闪闪的。将录音导进软件配好视频,屏幕里两人走向舞台中央,耳机里歌声淌过,眼眶忽然发热——这便是长辈的心,看着孩子从蹒跚到高飞,舍不得,却更盼他飞得远、稳、自由。
此时宴会厅门被推开,宾客笑着涌入,阁正和王玲换了礼服守在门口。他穿黑西装身姿挺拔,她着白婚纱如盛开的栀子,裙摆碎钻闪着光。“大伯!”阁正喊得激动,王玲跟着道“大伯好”,捧花晃落的水珠碎在地上,像撒了把星子。我拍了拍阁正的肩:“今天精神!″转身对着王玲:"阁正以后就交给你了。”王玲点头挽紧他的胳膊,两人的影子在灯下叠成一个,再也分不出彼此。
六点整,婚礼正式开始。灯光暗下,温柔的钢琴曲响起,聚光灯打在新人身上,他们牵手走向舞台,像走在时光长路上,从青涩走向坦荡。司仪讲他们的故事,从武汉相识到海南相守,字字裹着爱的温度,听得台下人眼眶发热。交换戒指、说出“我愿意”时,掌声如潮,田水成夫妇抹着泪,堂兄弟们举着酒杯欢呼,阁正把王玲的手按在胸口,眼里的光比海南的太阳还亮。我悄悄发了剪辑好的视频到抖音,配文:“我的侄儿,愿你们在天空里自由,在岁月里晴朗。”
宴中我去露台透气,桂香更浓,应城的天空蓝得澄澈,几颗星星像碎钻眨着眼睛。宴会厅的笑声与音乐混着桂香飘来,田老三递烟给我,我摆手,他自己点上:“阁正这小子,没白疼。”我望着暮色里的万家灯火点头——他活成了我们希望的样子,有爱人的勇气、追梦的底气、担起生活的力气。往后无论风雨,只要两人牵手,定能像歌里唱的那样,做云做鸟,做风做光,在自己的天空自由飞翔。
夜沉时宴会散场,我跟着堂兄弟们离开,桂花瓣落在衣襟上,像撒了把带余温的碎金。田老五哼着不成调的歌,田老三说着玩笑话,我攥着手机,屏幕上是阁正与王玲的婚纱照,海南的海蓝得耀眼,像他们往后的日子,明亮又坦荡。
到家后打开抖音,评论区挤满湾里亲友的祝福:“阁正新婚快乐”“要幸福啊”。笑着一条条回复,心里满是暖。这场金港秋宴,是桂香绕着的梦,梦里有烟火气,有年轻人的笑与长辈的泪,有跨越山海的爱,也有一个孩子长大的模样。
而阁正和王玲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从应城金港到海南天涯,从今日婚典到岁岁年年,他们会带着祝福与爱意,走向更为辽阔的远方,走向更蓝的天空。就像那首《天空自由》里唱的:“愿你们在天空里自由,在岁月里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