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万 仓 湿 地 记
池国芳
黄河第一弯的臂弯里,藏着阿万仓这片被神灵吻过的湿地。地处甘南玛曲草原腹地,平均海拔三千四百多米,五百余平方公里的沼泽草甸如同大地骤然舒展的绿手掌,掌心托着星罗棋布的汊河与水泊。这里的天蓝得能滴下颜料,云朵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扯下一块擦汗。
“阿万仓”在藏语里是“扎西滩”的意思,意为吉祥之滩。当地老人说,这湿地是格萨尔王的马蹄踏出的圣迹,千年前英雄策马而过,马蹄坑洼处涌出清泉,缰绳拖曳处划出河道。科学考证则言其形成于三万年前青藏高原抬升时,黄河水系在此辗转徘徊,终究舍不得这片草甸,留下千百条分支浅吟低唱。
湿地的形状极似一幅曼荼罗坛城图——外围的曲流如金线勾勒,内部的水泊似绿松石镶嵌,草甸组成的图案暗合天地玄机。每逢晨雾升起,无数水泊同时腾起白汽,恍若大地在呼吸。最奇的是“水映经幡”之景:五彩经幡倒映在镜面般的水洼中,风每吹动一次幡角,水中的经文便荡漾一次,藏民相信这是诵经度厄的吉兆。
牧民们仍保持着逐水草而居的古风。初夏迁场时节,牦牛群踏起湿泥的芬芳,黑帐篷像蘑菇般从草地冒出来。妇女们挤牛奶时哼着“拉伊”山歌,调子九曲十八弯,竟与湿地汊河的流向暗合。外人听来咿呀难解,但水鸟听了却会应和着鸣叫,仿佛这歌谣本是湿地通用的语言。
四季在此地格外分明。五月解冻时,湿地是位初醒的神女,睫毛上还挂着冰晶,裙摆却已染上嫩绿。金露梅、马先蒿、格桑花次第绽放,紫菀花汇成蔓延到天边的紫色河流。盛夏则绿得汹涌澎湃,藏羚羊掠过草尖时,仿佛凌波微步的仙子。斑头雁与黑颈鹤是这里的贵客,它们掠过水面时,翅膀能扇起彩虹般的水珠。秋日湿地变成金箔拼贴的画,蓑羽鹤南迁前跳起求偶的舞步,羽翅搅动一池碎金。最震撼是冬季封冻时,冰裂声如天穹奏响扎念琴,冰纹里冻结的气泡宛若星子坠入凡间。
清代诗人曾叹:“疑是银河倾玉盏,散作玛曲千斛珠。”当代画家则说这里的色彩违背调色原理——草木绿中沁着雪山的白,水色蓝里糅着经幡的黄,夕照泼洒时竟同时呈现七种不同的金光。
最动人的是人类与湿地的共生智慧。牧民严格遵循“轮牧休草”的古训,每块草场放牧不超过七日,让草根有喘息之机。他们深谙“水脉如人脉”之理,从不截断任何细小支流,修建木栈道时必要占卜问水神。湿地回报他们以甘泉丰草,药草格外肥美,牦牛奶酿出的酸奶能拉出三尺长的银丝。
我立于观景台时,忽觉千年一瞬。黄河水在湿地间分分合合,恰如人间聚散。水流从不执着于固定形态,却成就了永恒的生命循环。湿地里没有纯粹的水陆之分,没有绝对的动静之别,一切都在交融中达至大美。
水调歌头·阿万仓
玉带束绿野,
星泊落九天。
云卷经幡千叠,
鹤影划长烟。
曾染格萨尔剑,
又映牧人笑靥,
清波诵万年。
寒暑转法轮,
草木证华严。
冰珠溅,
夏雷颤,
秋月悬。
谁执彩练舞?
造化弄奇观。
纵有丹青妙手,
难绘水云深浅,
大美默无言。
黄河回首处,
净土在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