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螺与甲香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王寒 日期:2025-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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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寒
一
花园菜场的热闹从不等人。一大早,天空还是薄荷青,菜场里已沸起人声。比起万济池菜场,这里的小海鲜更加丰富,单是螺贝便有几十种:花螺静卧浅盆,指尖轻触,潮乎乎的凉意顺着指缝漫上来,像触到了刚退潮的滩涂;香螺外壳素净,光滑温润,娴静如淑女低眉;蛤蜊在清水里吐着细密的泡,调皮得像藏在石缝里的浪;薄壳泥螺浸在水中,稍有声响便倏地缩回舌头,仿佛在与赶早的人玩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
角落里还藏着些冷门小海鲜。青蚶混在螺群里,不声不响。辣螺带棘的外壳,裹着微苦的倔强。最不起眼的是流螺,灰青色外壳遍布棘刺,粗糙得像被海浪冲刷千百次的嶙峋礁石,小如酒盅,大如瓦盆。厚厚的螺厣像扇紧闭的门,门后藏着鼓鼓的螺肉,透着股不肯将就的紧实。当感受到危险临近,坚硬的口盖立即牢牢地堵住螺口。这种螺学名蝾螺,台州唤作“流螺”,舟山一带称“拳螺”,诨名里都带着海的力道。
白灼是对流螺最温柔的礼遇。冷水下锅,看螺厣悄然脱落便捞起,晾至微温时旋出螺肉,肥厚中带着嚼劲——既有花螺的清鲜,又藏着鲍鱼的醇厚。螺肝带着细密的颗粒感,嚼起来是绵密的香,大海的咸鲜在舌尖一层层铺展开来。
重口些的偏爱酱爆。剔出的螺肉在热油里翻卷,裹上蒜末与红椒,酱油勾出浅浅的汁,韧劲里渗着酱气,配白粥最是相宜。
醉流螺则是另一种风情:煮熟的螺肉浸在白酒、生抽、冰糖、花椒、八角调制的卤汁里,冷藏一夜,酒香便钻进每一丝肌理。Q弹的口感里,海的鲜与酒的味缠成一团,是佐酒的妙物。
二
吃货未必知晓,流螺最大的价值从不在肉身,而在那枚厚实如纽扣的螺厣——本草中称它为甲香。
海螺的螺厣有薄有厚:薄的是角质螺厣,轻如纸片;厚的是钙质螺厣,像块凝结大海精魂的玉。它能入药,也能入香。入药时,静卧药铺货格,藏着清湿热、去痰火、解疮毒的底气;入香时,与沉香、檀香等相拥,在火中化作缕缕青烟。南宋《嘉定赤城志》记载:“一名流螺,《临海记》云生东镇山。《传信方》亦云出台州,小者佳。先用黄酒烹,去除涎液,再加众香料同煮,香气凝而不散,故又名甲香。”——它在单独焚烧时桀骜不驯,带着海的腥烈,经黄酒反复清洗、烹煮、淬炼后,反倒成了合香里的“黏合剂”,让众香相融,久聚不散。
甲香不只来自流螺,别的海螺口盖,也能用来合香。甚至粗硬的鲎壳都行,尤以鲎尾为佳。只是流螺的香味最是浓郁。《南州异物志》便道:“诸螺之中,流最厚味也。”
东南沿海皆有流螺,以台州所产为佳。北宋苏颂《青烟录》、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都记载:“(甲香)台州小者为佳。”
自唐代起,台州甲香便成贡品,与鲛鱼皮、金漆一同踏上前往长安的旅程。鲛鱼皮饰刀柄,金漆作香丸上的金箔,甲香则成了宫廷调香的专属。唐《元和郡县志》特意记下:台州土贡“甲香三斤,鲛鱼皮一百张”。到了宋代,这三样仍是贡品里的常客。
除了台州,唐代广州南海郡、循州海丰郡,宋代潮州潮阳郡、惠州博罗郡、漳州漳浦郡等多地,亦有甲香上贡,可见上流社会对它的渴求。
三
甲香的性情最是奇特,单烧时带着腥气,需经炭火炙、泥水浸、黄酒煮,再用泔水泡、石臼捣、马尾筛研成粉,方能褪去野性。就像散落的珠贝,单个抛落不过是细碎声响,串成项链便有了摇曳的韵律——它在合香中,恰是让众香发挥特质的力量。
用甲香搭配沉香、麝香、檀香等制成的合香,名为煎香。南朝石崇以奢华著称,他家厕所终日飘散着甲煎粉与沉香汁的香味,十多个婢女锦衣侍立。曾有官员进入香厕,误以为进了石崇的内室,吓得赶紧退了出来。
隋炀帝时的除夕之夜,殿前设数十座火山,每山焚沉香数车。一旦火光暗下来,便投入甲煎,便见火焰腾起数丈。沉香与甲煎的香,随风飘散,数十里外仍能闻到。这场迎新焰火,一夜便耗沉香二百余乘、甲煎二百余石,成了最奢靡的注脚。
士大夫们也爱它,苏轼笔下“香螺脱黡来相群,能结缥缈风中云”,道尽甲香与诸香共燃时,烟气如流云的曼妙。
唐宋时,不同时辰、场合需用不同的香:白天书房点睡鸭香炉,夜晚换成夕熏,床帐内焚的则称“帐中香”。甲香和沉香合制的“李主帐中梅花香”,味道独特,黄庭坚甚至打趣:闻不惯的人会以为在熬蝎子。
如今在菜场,流螺仍卧在一角,灰青外壳沾着海沙,螺厣紧闭如昔。买螺人或许不知,指尖触碰的不仅是一枚海螺,更是从唐宋诗篇里走来的香魂——它曾在长安的香炉里飘散,在宫廷的案头上流转,在士大夫的诗词中氤氲,如今藏在市井烟火里,余香未了。
本文刊于2025年9月17日解放日报11版长三角周刊/最江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