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双辽农场基建队里的匠心与暖情
作者:刘连成
1970年初春,晨曦微露,第一缕阳光漫过双辽农场的田埂,给刚冒尖的野草镀上层柔光。双辽农场基建队工地上的木刨花已抢先一步苏醒,带着松木的清冽,在风里打着旋儿飘。木工刘连喜蹲在新建制药厂厂房的房架上,眉头皱得能夹住片木屑,手里那组榫卯歪歪扭扭,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娃娃,怎么也凑不齐整。他鼻尖沾着团浅黄的木屑,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自己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杜师傅说的“榫卯要像手拉手的兄弟,严丝合缝才稳当”。
“哎哟,你这是给木头顶了个歪帽子?风一吹不得晃悠着喊疼哟。”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点打趣的笑意。刘连喜抬头,见杜老改师傅背着手走来,藏青色的工装袖口磨得发亮,手里的墨斗线在晨光里拉出道银丝,随着脚步轻轻晃。这位干了三十年木工的老匠人,手指关节粗得像老松树上的节疤,掌心布满深浅不一的茧子,可那把用了十几年的刨子到他手里,却灵巧得像绣娘手里的针,推过去,薄如蝉翼的刨花便卷着香,簌簌落在脚边。
那年建老场部办公室,杜师傅带着郭春华、祝荣国、刘连喜三个徒弟做屋架。年轻的祝荣国,浑身是劲儿没处使,总觉得自己学了些日子就能赶上师傅,非要比谁刨的木板平。傍晚收工时,他捧着自己刨得坑坑洼洼的木板蹲在墙角,脑袋耷拉着像霜打的茄子。杜老改师傅手里的木板亮得能当镜子,天边的晚霞、掠过的麻雀,连远处场部烟囱冒出的烟,都能在上面映出完整又温柔的轮廓。
“小子,叹啥气?”杜师傅递过块刚从灶上拿下来的白面馒头,还带着烫手的温度和麦香。“刨子要顺着木纹走,就像庄稼人要顺着节气种庄稼,急不来。”他坐在祝荣国身边,用手指摩挲着木板上的纹路,“你看这木头,也有自己的性子,顺着它来,才能刨出又平又亮的板,等你能让刨花在手里卷成小喇叭,声儿都带着匀劲儿,就真正出徒了。”祝荣国咬着馒头,看着师傅手里的“镜子”,把这话悄悄记在了心里。
工地里最热闹的日子,要数鸭场冷库建设那会儿。二十米高的架子像条钢铁巨龙,盘踞在空地上,木工组要在架子顶端做木桁架,脚底下就是晃悠悠的空当。郭春华打小恐高,刚往上爬了两步,腿就抖得像筛糠,手里的锤子没抓稳,“当啷”一声往下掉,差点砸到下面瓦工组的人。
“郭师傅,你这是大清早给我送‘铁疙瘩’当早饭呐?”宫起仰头喊,安全帽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水泥点子,笑出的白牙在阳光下晃眼。旁边的孙真直不起腰,手里的瓦刀都差点滑落在地,笑声顺着风飘得老远。郭春华脸涨得通红,攥着架子的手心里全是汗,下来后好几天都不好意思抬头。
第二天一早,杜师傅就拉着郭春华往场部那棵老槐树底下走。“每天早上爬三次,从树杈到树顶,慢慢来。”师傅拍着他的肩,眼里带着鼓励。郭春华咬咬牙,抱着树干往上挪,起初吓得闭着眼,后来慢慢敢睁开,看着枝叶间漏下的阳光,心里的慌劲儿渐渐散了。半个月后,他再上冷库的架子,不仅能健步如飞,还能边钉钉子边跟下面的瓦工开玩笑:“宫师傅,今天要不要再给你留个‘铁疙瘩’当点心?”
瓦工组的趣事,比起木工组还多,一箩筐都装不下。瓦工小李干活总爱耍点小聪明,想着能省点力气。有次砌鸭场屠宰车间的墙,他嫌灰浆搅拌得慢,等旁人不注意,偷偷往灰浆桶里多掺了大半盆水,搅和两下就觉得稀溜溜的好用。可刚砌到胸口高,那面墙就开始往外“冒汗”,墙缝里渗出的水珠子顺着砖面往下滑,像在偷偷哭。
商胜来队长过来检查,手里的瓦刀往墙上轻轻一敲,“咚咚”的声音发空,不像实心墙该有的脆响。他眉头一皱,回头看向瓦工小李:“小李啊,你这墙是咋砌的,忙着喝凉水呢?”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小李瓦工的脸瞬间红得像傍晚的晚霞,赶紧拿起瓦刀,把那面“渴了”的墙拆了重砌。打那以后,小李砌墙再也不敢偷工减料,砖缝对齐得像用尺子量过,灰浆稠度也拿捏得刚刚好——毕竟谁也不想再被队长调侃。
夏天的工地最是难熬,太阳像个大火球挂在天上,把砖瓦晒得滚烫,手一摸都得赶紧缩回来,有人开玩笑说,往砖上打个鸡蛋,都能烫熟。瓦工们琢磨出个“轮班避暑法”:宮起和孙真,扛得住早上的日头,就负责上午砌墙;崔寿贵和几个老师傅下午精力足,便接后半段的活儿。有次老瓦工王师傅顶着大太阳砌墙,突然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墙根下。崔寿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二话不说扛起人就往场部医院跑。等他再回来时,后背的工装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脸上的汗珠子还在顺着下巴往下滴。
“咱们瓦工的墙要砌得牢,经得起风吹雨打,人心更要贴得近,互相帮衬着才暖。”崔寿贵擦着汗,拿起旁边的瓦刀,夕阳的光落在刀身上,泛着温柔的暖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刚砌好的墙面上。
到了九十年代初,随着新式建筑队的出现,老建筑队渐渐淡出了大家的视野,可那些亲手建起的房子、架子,却依旧在双辽农场里站着。造纸厂的厂房依旧挺拔,机器运转的声音里,还能寻到当年的痕迹;鸭场的冷库还在使用,推开大门,似乎还能闻到当年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木头和砖瓦的气息。老场部的办公室里,老一辈人路过时,还会指着房梁上的木桁架笑着说:“看,这是杜师傅带着徒弟们做的,几十年了,风吹日晒的,连个缝都没开,结实着呢。”
如今再走进双辽农场,看到那些依旧发挥作用的房屋、桥梁、涵洞,仿佛还能听到当年的欢声笑语。木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瓦刀敲击砖块的咚咚声,杜师傅叮嘱徒弟的声音,宫起和孙真开玩笑的笑声,都藏在砖瓦的缝隙里,刻在木头的纹理中,随着时光慢慢沉淀,变成了一首温暖的歌,轻轻唱着那些关于匠心、关于情谊的旧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