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石峁
文/肖云儒
【编者按】肖云儒老师《聆听石峁》并非普通遗址游记,而是“以肉身贴历史、以心灵对话先民”的文化探寻,借“游览—还原—思辨” 三重递进,将4000年石峁的“沉默”化为可感的“回响”。文章以“感官锚点”让遗址“活”起来:开篇用深秋硬风的“刮痛”、夕阳的“破碎辉煌”、石片的“热韵”,以“风、光、触”搭建现场感,再融入“烤石头馍”“观象台”等考古细节,让龙山文化晚期成为有烟火、有信仰的 “活态社会”。其核心是“玉”的深挖:以“石器是散文,玉器是诗歌”作比,将玉上升为文明符号,追问“墙缝嵌玉”的文化逻辑,点破先民“物质与精神共生”的特质;提及“玉人头像”“海外古玉”,让玉成为连接古今中外的纽带。最终落点是文明思辨:借石峁追问“农耕与游牧是否泾渭分明”“中华文明满天星斗起源”等问题,以“东门观象功能”“草原与黄河建筑衔接”为实证支撑;作者的“谦卑共情”与文末对“文明延续”的期待,让“聆听”成对历史的敬畏、文化的传承。总之,《聆听石峁》是一篇 “形散神凝”的文化散文:它以“感官体验”为骨,以“玉的符号”为脉,以“文明思辨”为魂,让读者在“看见”石峁的同时,更“听见”了中华文明深处的回响——这种 “聆听”,正是对历史最真诚的敬畏,也是对文化最鲜活的传承。【编辑:纪昀清】
一
深秋的一日,我们登上了石峁遗址的皇城台。日暮时分,风开始硬起来,脸上有了刮痛的感觉。阳光穿过层层云锦,将碎金漫天洒开,有了一种破碎的辉煌。每一个光的碎片都耀眼得令人心醉。斜阳下的大地,石峁城用石片砌出层层叠叠交错的直线和弧线,像被秋风翻开的书页,每页都镶上了金边。
这真是一本震撼人的大书!
经历4000多年风霜雨雪的古城,由近及远,缓缓展开。皇城台核心区、内城、外城,还有气势犹在的东门。城墙、马面以及二号城门……
石峁遗址傍着散漫的秃尾河,依着平缓的山势展开。河水像岁月的流动,无声而有影,留下了古城的映像。石峁始建于龙山文化晚期,废弃于夏早期,距今4000多年。气势宏大的石筑城址,总面积超过千万平方米,建筑面积超过400万平方米,是目前国内乃至东亚地区发现的最大的史前遗址。专家称其为“华夏第一古城”,此言真是不虚。
当时的石峁,各种社会功能已经不同于原始聚落,开始跨入早期邦国都邑的行列。那种规模的城市建设和那样丰富的社会生活,表明这座古城已经具备了集约人口、集约经济、聚敛物质文化的功能。称之为当时黄河大河套地区第一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恐怕当之无愧。在“古城—古国—国家”三个远古社会发展阶段中,石峁已经开始由古城进入古国阶段了。
时间与空间在一种黄钟大吕的韵脚中转换,心情也按着同一韵脚呼应着。站在皇城台,你会感觉到个体生命之渺小,若草芥微尘。远古苍凉荒莽的宏大空间,笼罩在无声无息的沉默中。这种不屑于出声的沉默,此刻转化为悠长无尽的时间感觉。
眼前这块土地,4000多年来日出日落,光阴一页一页翻去,生命一代一代走过,无数的场景在逐年逐月的叠加中变得那么悠远,那么深不可测。
而这时候,时间又会转换为空间。独自一人在大荒古原的夕阳下茕茕孑立,被无际无涯的宇宙笼罩着,真切地感到了什么叫渺小,感到了一种不可定位、不可计量而只能意会的渺小。
我是那样地谦卑起来,想一躬到地,匍匐于这片古土之上。我将手掌贴住冰冷的石片,倏然感觉到了一点热韵游丝般传导。热韵从手掌沁入体内,古土、古城,还有生活在其中的古人,与我接通了血脉。我从渺小、敬畏中渐渐滋生出一种站在大地上的踏实,一种与历史根系纠缠的踏实。
二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已经逝去很久很久了,早已成为传说和记忆。过眼烟云一点一点固化为文物留存,固化为“石证”、实证、石峁之证。但眼前的一切,此刻,又分明都活了起来。
先民留给我们的这座城,是承载他们生活的空框,更是承载历代记忆的“空旷”。留给后人的无数墓葬,更是浓缩了他们生存样态和生活故事的芯片。古人用这样的芯片植入世世代代后人的记忆,一如我们在飞往火星的航天器上刻意放进人类生存信息的芯片那样。我们和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后代从此不再孤独。
建设这么大的城堡,要有施工的队伍、保卫家园的队伍和管理者的队伍,当然更要有从事日常生产的队伍。大量的人口聚集之后,石峁古人吃什么呢?考古发现,主要的食物来源是农业种植与家畜饲养,主要的粮食是粟和黍。其他植物食品也不断被发现。《尔雅》将蔬菜定义为“凡草菜可食者,通名为蔬”,就是说,蔬菜是汰选出来的可食的草,蔬、草本系同源。至于动物性食源,考古资料证明,马、牛、羊、鸡、犬、猪在当时都已经驯化成功。熟食也有了,最开始是在石头上烙烤,像西北现在还有的烤石头馍那样,后来又发展到用陶罐烹饪。
他们穿什么呢?
与新石器时代一样,他们的服装已经开始了由兽皮树叶到葛麻织物的过渡。这需要懂得初步的纺织工艺,还得萌生一点审美追求。织物衣着有了形制,有了样子,便激发了最初的审美。在石峁发现了一种蚕形的玉器,专家们称为“玉蚕”。那么,会不会像大致同时代的黄帝部落一样,石峁也开始种桑、养蚕、缫丝了呢?我这样联想。
养家畜、种庄稼,得有相应的知识指导,那时没书也没文字,他们靠的是阅读一本硕大无比的书——天书。敬天而决,法天而行,观测日月星辰的变化以指导农牧行为和日常生活。这里不光发现了4000多年前的观象台,还发现了用于观象的天文形器,例如“玉璇玑”。孔子说过,璇玑是帝王观测天象的玉雕仪器;西汉学者孔安国也说,玉璇玑“乃王者正天文之器”。
在皇城台东门外一个墓葬里,发掘出许多少女头骨,骨坑的排列都朝向4000多年前夏至的日头。在阴阳关系中,少女属阴,夏至之后,阴长阳消,用少女祭祀,在古人看来,或许是为了平衡阴阳关系吧。而东门的设计,有专家推测,也可能是为了能够与某个星座形成较好的通视关系。所以东门又是一处集祭坛和观象为一体的建筑。这些都是他们阅读天书的方法。
2014年,考古人员在韩家圪旦的墓葬区发现了夫妻墓,表明石峁时期已经处在由群婚到多婚,再过渡到一夫一妻的婚姻阶段。家庭是社会的基础,家庭、家族的出现,稳定了人心,稳定了族群,也稳定了庞大的行业劳动群,如农耕、畜牧、建筑、制玉、壁画队伍,以及军队和各层级的管理者。
这一切表明,石峁古国凝聚了各种各样的人类智慧,促使一个古代社会的雏形浮出海面……
一个个盖着先民印章的场景和故事,有形、有声、有神、有灵地从我眼前游飞而过。那个活着的石峁时代,便这样走到了眼前。它终将愈行愈远,但给我们留下的建筑、玉器、壁画、历法等文明的证物,都在诉说着那个时代的辉煌。
三
遗址管理处邀我为石峁题词,这事太过隆重,让人颇费思索。最后落纸的是8个字:玉润华辉,石破天惊。想表达石峁之于我的震撼,之于华夏的意义。
“石破天惊”是很多人来到这里的直观感受,大家为如此庞大的建筑群、如此丰富的发掘内容所震撼。之所以加了“玉润华辉”4个字,是想强调玉和玉的内涵在石峁乃至整个中国文化中不可小视的意义。石峁其实最早因玉而被世人所知。据相关统计,自清末始,流失海外的石峁古玉就有4000多件。美籍德裔的汉学家萨尔蒙尼,在20世纪20年代写了一本《中国玉器》的书,描述了他从榆林农民手中收购的一件50厘米的玉牙璋。整个榆林地区只有石峁才有这种类型的玉,所以大家判定它来自石峁。
1975年,考古学家戴应新考察石峁遗址时,征集到126件玉器,现在都存进了陕西历史博物馆。13年后,戴先生以“神木石峁龙山文化玉器”为题,公布了这批玉的名录和相关情况,考古界为之震动。据说流传在国内外的远古玉器,可以追溯到石峁玉器这个流脉上来的,可能数以万计。石峁玉器数量庞大、工艺精美。制作者已经创造并掌握了玉器加工的一些技法,比如切割、打样、钻孔、琢纹、研磨、抛光等,甚至打磨出了玉针,针孔竟可以穿引麻线,精美度远远超出了今人的想象。
在戴先生征集到的那批玉器中,有一件精美的小玉人头像,高4.5厘米,宽4.1厘米,厚0.5厘米,孩子巴掌大小。这个双面平雕的人头像,面部只有一只眼,有专家认为这可能是传说中的“一目国”人。《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海外36国中有个“一目国”,人皆独眼。巧合的是,后人考证这“一目国”的位置,竟然大约就在榆林高家堡即石峁一带。40年前,我在陕北传统民间舞蹈《三山刀》中看到过类似的面具。
古往今来似乎暗中有一种规律在运行。
关注物质生活的同时,人类总是十分重视精神信仰和精神归宿的建构。哪怕是不自觉的,甚至是蒙昧的,人类总有一种不竭的希望,那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依然要保留美好的希望和信仰,希望和信仰是不能轰毁、不能崩塌的。美好的人生和向往,永远被尊重、被崇敬,人们也总是用最大的气力去建构、去维护。这种潜在的精神力量巨大到被我们奉为生命之源。
玉在石峁时代就是这样一种神秘的物事。它是用器,人们生活生产的用器;是国器,王国和聚落的标志和权力的象征;是神器,在祭祀和日常生活中,与神、与天相通,有着无所不在的力量。
我们曾经从工具的角度,将上古史分为骨器时代、石器时代、玉器时代和铜器时代。玉器构成先民生产、生活的一个历史阶段。如果说石器是先民生活的散文,玉器则是从石之精华中选汰、提炼出来的诗歌。珠圆玉润、玉洁冰清、韬光韫玉、化干戈为玉帛、玉成天下……玉是如此具有魅力!
玉在生活中一直被众生拱卫着,显示出高贵的气质。而在实用性退化、消失之后,它依然显示出自己的神圣。在石峁及之后的时代,玉一直是和谐、礼仪的象征。
在遗址现场我们看到,石质城墙和石质护坡的墙缝里,插进了许多玉片。玉比石头珍贵千百倍,一般不会普遍用作建筑材料,将它插在墙体中,是要给城堡嵌上一种文化的象征吗?是要将玉之诗镶嵌进石之散文中去吗?看来,物质和精神在人类的初始阶段,已经开始共生共长共荣了。
四
晚上,为了贴近石峁古城,我们挤在临时支起的通铺上过夜。热情的主人特意打开空调,“冷了热了你们随意调”,让我们有了“现代温度”。回想起50多年前来高家堡,我住的窑洞旅社也是通铺。
一夜久久不能入眠,“翻检”着每次来到这片土地的不同感受。尤其纠缠我的,是对遗址的一些思考——
石峁遗址漫长的年代和宏大的体量,是否说明在没有万里长城的区隔之前,中华大地上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界线并不那么泾渭分明,而是一种相互交错,在动态中共存共荣的状态呢?
在鄂尔多斯高原、大河套地区,先后发现过上百个类似的石筑遗址,以石峁为最大。石峁文化所属的龙山文化,与仰韶文化、河姆渡文化、大汶口文化等在不同时空中同时或先后出现,最后都汇入中华文明的大河,是不是说明,中华文明本不是单一源头,而是像学界有人说的,源于“满天星斗”?30多年前,我在一篇谈中国文化的文章中,也认为中华文明是一个“大电缆”,是由许多“电线”纠缠组合在一起形成的。
石峁遗址是不是告诉我们,不同的民族本来就是一个大的共同体,没有森严的壁垒?他们可以根据生存环境和生活习惯的传承及演变,自主选择、自由流动。从建筑来看,石峁古城正处在草原地带的石筑建筑和黄河地带的砖土建筑两个板块的衔接地带,而这种与欧洲、西亚相类似的石筑传统,是不是也是融通亚欧的一个原因?
丝路和世上所有的路一样,都是多个相互区隔而又相互流动的区域上的人们,出于生存需要走出来的。这是不同民族、不同人类群落在生存方式上可以和谐共处、和平共生的最好的证明和最坚实的基础!
一个让我兴奋的问题是,有专家明确指出石峁古城是黄帝当年主要的活动区域。这个说法虽然还有争议,却提供给我们思考中国历史和中华文脉的一些新的思路。黄帝由北边的河套地区逐步南迁,成为周的祖先,继而传承、壮大到整个中原地区,成为中华民族的共祖。这恐怕是周代为什么推崇黄帝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根据《史记》等典籍的记载,周人被认为是黄帝的后裔,其世系可追溯至黄帝之曾孙帝喾,帝喾之子后稷(名弃)被视作周人的始祖。周人是黄帝一支的直接继承者。
由此是否可以斗胆说一句,在中华文明总的格局中,黄帝是游牧地区和农耕地区、黄河文明(包括河套文明)和长江文明多民族共处的一个人格象征?我为这个有待考证的问题彻夜未眠。请别笑话,我这是在为古人担忧,为今人困惑,也是在为后人庆幸呀!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就起身到村道漫步。60年前,我曾经在陕北高原有过一次迎接日出的经历。那次,坐在敞篷车上,在凛冽的寒风中缓缓爬上高原,迎着乍升的太阳。旭日给漫山遍野敷上了金箔,那种满目辉煌的景象至今想起依然让人不由得振奋。
而此刻,眼前的陕北高原依然万籁俱寂,大地还在历史中酣睡,东边的天空似有微曦。慢慢地,慢慢地,大地开始亮起来。光线揭开一层层夜的帷幕,村里响起一声鸡的长鸣。是的,4000多年前,这里已经有家养鸡了。鸡鸣犹如高亢的竹笛,引领出一群狗吠。4000多年前,这里也有家养犬了。
我屏住气,等待着村道上很快就要出现的“石峁古人”。他们戴着耳环,穿着兽皮和麻织衣裾,好像有神的暗示,喊着巫师教给他们的咒语,唱着我们听不懂的歌,跳着我们只能意会的舞蹈,节日狂欢般地迎接太阳重新降临自己的家园。他们朝着东方跳着、唱着、喊着,我也忐忑着一颗心,满怀期待望着地平线。
阳光开始在天际晕开。红日在鸡鸣狗吠之中一点一点冒出来,在就要离开地平线的那一刻,猛地一跃,挣脱了大地的眷恋和羁绊。院门和村道有了响动,走出来的将会是谁呢?是肩上扛着石戈玉矛的战士,是戴着面具的“一目国”子民,还是头上顶着三足陶罐的少女?
我翘首期待着。
(此文,2025年9月18日发表于《陕西日报》12版)
【作者简介】肖云儒,男,著名文化学者,西安交大特聘教授。被誉为散文理论的先行者,西部文化的开创者,丝路文化的传播者。著作600万字,获国家省级奖20次。先后担任中国文联委员,陕西政协委员,陕西文联副主席,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首任主席,陕西书协顾问,省参事室文史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