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 河 则 岔 石 林
池国芳
自兰州西行,过临夏,越土门关,便入了甘南地界。车在苍茫高原上盘旋,海拔渐次升至三千五百米,空气清冽如新磨的刀刃,割在脸上生出几分凛冽的痛快。这般行了四百余里,忽见洮河如碧带绕山而过,则岔石林便在这水声云气间露出了真容。
"则岔"在藏语里原是"羚羊奔跑的地方",汉语译得妙,一个"岔"字道尽了石林纵横交错的形貌。这石林占地足有四十里方圆,不像云南石林那般精巧如盆景,倒似天神抡巨斧劈出的战场——石峰皆呈青黑色,如万千甲士拔地而起,有的似将军按剑凝望,有的如僧侣合掌问天,更有数尊竟像牦牛抵角相争,生生把个苍穹顶出许多缺口来。
四季在此地分明得紧。春来时积雪初融,石缝里钻出红景天的嫩芽,崖壁上垂落的冰帘叮咚化水,整个石林仿佛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巨兽,呵出白茫茫的雾气。夏日忽晴忽雨,太阳底下石峰泛着铁灰的光,忽一阵雹子砸下来,竟在赤褐岩面上蹦跳如珍珠。秋深则霜色尽染,栎树白桦燃作金红,映得石林少了三分凌厉,多了七分瑰丽。至若冬雪覆盖,万籁俱寂,唯闻岩羊踏雪觅食的窸窣声,那些石峰裹了素袍,倒显出几分温润模样。
林间生灵最是有趣。岩缝里藏着雪莲,瓣上凝着冰晶,采药人弓腰寻觅时,总要与偷蜜的棕熊擦身而过。河畔红柳丛中,冷不丁会飞起蓝马鸡,拖着长尾掠过水面,惊起游鱼跃出银弧。有一回我看见一只狐狸蹲在石笋上,竟学着经幡抖动的姿态摇摆,许是把飘扬的幡旗当作同类了。
附近藏寨飘着糌粑香,牧民递来酥油茶,铜碗边沿浮着油花,喝一口便暖透肺腑。八月赛马会上,汉子们跨鞍疾驰,袍角翻飞如鹰展翅,姑娘们珊瑚头饰叮当响作一片,竟比石林风铃更清脆。
此去不远便是尕海湖,水天相接处候鸟如云,与石林的刚硬恰成对照。常见游客自石林归来,面上犹带惊诧,有人摸着相机喃喃:"这哪是石头,分明是停驻的时光。"更见画师掷笔慨叹:"即使把各色颜料用尽,也画不出这山石半分神韵。"
清代诗人曾以"千峰削玉插云寒"咏之,今人考古发现岩画上的牦牛图腾,方知先民早将此间奉为神域。我独坐最高处的观景台,看夕照给石峰镀金,忽觉亿万年前这里曾是海底,这些石林原是珊瑚遗骸。沧海桑田岂止是成语,分明是此刻耳边呼啸的风,是指尖触摸到的岩石纹路。
暮色四合时,经幡猎猎作响如诵经声。忽然懂得藏民为何称石林为"神灵居所"——这些屹立万古的岩石,看似沉默,却用身上的苔痕水迹、用风中呜咽的孔窍,日夜诉说着天地玄机。归途上回首,最后一缕霞光正掠过石尖,恍若神佛指尖轻触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