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两边都有洞
刘金忠
那时打山洞,机械化水平低,进度慢,都是从山的两边向中间对着打,这样可以加快进度,如果山洞太长,还会多点开花,中间切入,多个单位分段去打。当年,我打的铁岭隧道就是两个连队对着打,我们4营17连在西出口,实际上是西北向出口,2营6连在东南向入口,这是一条北京到山西原平的京原铁路。当然,要保证山两边的两个施工单位相会在一个点上,把山洞打通,全靠测量兵的技术,他们总是肩扛经纬仪在山洞里忙活,监测山洞的走向,不能稍有差池,要是有一方打偏了,那就出大事了。
1970年初,我从新兵连分到老连队,就在河北涞源浮图峪打山洞,我们知道山的那边也有一个连队在向我们这边打山洞,最终我们将山洞打通,在山体中间会合,就算完成了任务。
近日,我在抖音里发了一张照片,画面是当年我打过的铁岭隧道洞口处,一位战友给我留言,说他当年也是打的铁岭隧道,他是在山的那一边,我们没见过面,但我们是一个县的老乡,同年当兵的,他年长我4岁。电话里一聊,自然特别投机,话题当然还是在部队时的事,仿佛我又回到了浮图峪,那个太行山中的一个山谷。
那里有一条拒马河,河面不太宽,大约二三十米,水也不深,河的北岸有几排营房,那是我们新兵训练时的住处,屋内都是木板钉的上下铺,房子都是瓦片铺的尖顶,因地处山脚,房子依山而建,有高有低。当时的河面结冻成冰,厚厚的一层。当我们从梁各庄步行三天走到这里时,双脚都打了血泡,但心情特好,穿上军装的喜悦还在燃烧着参军的热血。走队列,练投弹,练射击,早上出操,晚上开班务会,一切都是新鲜的。
接我当兵的邓志初是湖南人,个子不高,嗓门沙哑,身材挺拔,面孔英俊,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他是我们新兵连的连长,曾到我家去家访过,对我印象很好。我不满十八岁入党,还有点文化,能写东西,接兵的首长自然高看一眼。
河的南岸有一个施工连队,我们在北岸训练时,经常看见那个连队的战士扛着铁锹铁镐走进半山腰的那个山洞,这时,我们才发现,原来我们就是干这个的。那时当兵保密性很强,只知道去当兵,对当什么兵却一无所知,本以为是当的野战军,结果却钻到太行山里来打山洞,大家都不免有点失望。
我的自我感觉还是很好的,凭我在新兵连的表现,加上参军前入党和有文化这些优越条件,应该能分到一个不错的单位,甚至可能进机关,而且新兵连的连长对我那么好,会向上级介绍我的情况,因此,我对自己的前途还是信心满满。谁知,一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恰好就把我分到了河南岸的那个施工连队,这个结果无异于当头一棒,把我打蒙了,怎么会是这样?当我从新兵分配的梯子沟跟着17连的连长回到训练时的地方,来到河南岸的连队营房,头脑都处于馄饨状态,迷迷糊糊的,就像在做梦。但事实改变不了,我就是分到了施工连队。
连长宣布了分配新兵的名单,我被分在风枪班,与我一起分到这个班的还有一个我们邻村的邓广纯,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小个子,身体很壮实,参军前在他们村里粮食加工厂上班。当晚,新兵连的邓志初连长专门来看我,我们在营房旁的河边聊了很久,我就像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哭了,邓连长像大哥哥一样开导我,他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说真话,他很想带我去他的连队,他们1连在北京施工,但分配是团里管,他说了不算,他让我保持好精神状态,也许这是上级在有意考验我,要经受住考验。他第二天就回北京,临行前特地来看望我。我很感激他。后来,我调到师部当警卫员时,他去师部开会还来看过我。他把我接走当了兵,还这样关心我,我真是遇到了贵人。后来几十年我们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学会上网后通过各种渠道寻找他,最终有人给我提供了他的信息,他转业后安排在湖南涟源市一个县的供销社工作,我好不容易找到他女儿家的电话,他女儿告诉我,他已经去世多年了,我想,如果他还健在,我一定要去看望他。我至今心里还深深记得他的模样。
第一天上工,我穿上破旧的工作衣,外面套上胶质的防水服,脚上是笨重的黑色大水靴,那工作衣是棉军衣,用缝纫机轧成一道一道,是从抗美援朝战场上打下来的,我曾在小人书上看到过这种棉军衣,头戴绿色的塑料安全帽,扛起一根钻杆,嘴上戴好口罩,跟着班长和老兵们走进半山坡上的山洞,开始了我的施工。当时的铁岭隧道只打了几十米深,一进洞口,就看见两边都是用圆木支起的排架,上面挂着几条电线和压风机的胶管、水管,每隔几米就有一盏电灯,灯泡上沾满水渍和粉尘,光线昏暗,地上都是泥水,含有硝烟味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我是第一次进隧道,感觉一切都很新鲜,如同梦境一般。打山洞分上道坑和下道坑,一般都是先打上道坑,打进去一段后,再打下道坑,我们班打的是上道坑,来到掌子面,风枪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排风的压风机风管也是呼呼作响,我看老兵把钻杆插进风枪的嘴里,上好扣,锁住钻杆,液压支架就上下起伏,他们握紧风枪把,拧开机关,钻杆就开始在岩石上疯狂转动,冒起白烟。尽管钻杆里有空,注入的水不断地从钻杆里浇到炮眼里,还是有不少粉尘飞扬出来,我们戴两层口罩也挡不住,人人都是满脸粉尘,白泥一般,湿乎乎的,我听说连队里有不少老兵都得了矽肺病。教我打风枪的是一位广东老兵,名叫刘兴,比我当兵早一年,他个子很高,约有一米九,风枪在他手里就像个玩具,他玩得轻松自如。而我接过风枪一试,那个二三十斤重量的铁疙瘩,根本不听使唤,忽上忽下,把握不住,搞不好就会把钻杆折断,刘兴一看,立马接过风枪,他边打炮眼,边教给我如何控制好风枪,避免断掉的半截钻杆伤人。我浑浑噩噩干了8个小时,下班时,好像还在梦游。
不到一个月,我就调到连部当文书,不再进山洞了。文书也兼任勤杂班的班长,什么通信员、统计员、司号员、给养员、材料员、理发员、卫生员,都归文书管。除去正常事务性工作,我还要每天带他们学习,主持班务会。就是整天坐在连部也不安全,有一天,团长来我们连检查工作,吃完饭他就走了,我和通信员、司号员正在吃团长吃剩下的饭菜,砰地一声巨响,一块篮球大的石头从天而降,击穿屋顶,落在我吃饭的办公桌旁,距我仅一米远,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河北岸的那个连队放炮崩山,不知是炸药放多了,还是什么原因,一片飞石朝我们连队的营房区飞了过来,差点就出了人命事故,我们连长知道后,立即跑到对岸那个连队去交涉,后来没再发生这样的事。本以为坐在连部就没有危险了,想不到,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差点夺走我的小命。还算是冥冥之中有老天保佑,我才躲过这一劫。后来我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应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我到连队不足一年,就调到师部给首长当警卫员,那可是连队战士人人都梦寐以求的大好事,我的老乡们都说,这小子飞黄腾达了,运气真好。在师部干了半年,我又调到铁道兵总部机关,进了北京,在文工团当通信员,那时的北京可不同于现在的北京,不是谁都可以进的,买去北京的火车票,必须持县以上机关的赴京证明才能买到火车票,不然你有钱也买不到票。我在北京当兵时,我弟弟妹妹去北京看我,因没有赴京证明,他们就买了到天津的火车票,想到了天津不下车,坐到北京再补票,结果还没到北京,列车员查票发现他们不是到北京的票,在廊坊站就把他们赶下了火车。他们下车后给我发了电报,说困在廊坊了,让我去接。我开了张军人通行证去了廊坊,帮他们买了到北京的票,才把他们带回北京。那时候人们对毛主席无比崇拜,能在北京当兵,等于在毛主席身边工作,无上光荣,这样的好事让我摊上了,能不做梦也笑醒?
离开了连队,我没有回去过,一是工作忙,二是当时深山里交通不便,浮图峪那个地方偏僻,不像现在长途客运车到处都有。但我对浮图峪魂牵梦绕,怀念那段难忘的连队生活,那是军旅生涯的起点,也是梦的起点,我想念连队的战友们,他们朴实善良,他们真诚坦荡,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直贮存在我的脑海里。2003年,我同朋友开车去北京,回来时我突然想绕到浮图峪看看,朋友同意了,他理解我的情感。我们就开车沿着当年我步行军去浮图峪的那条公路,一路过梁各庄、陈家驿、紫荆关、清西陵、王安镇,到达浮图峪,当时天色已晚,我站在拒马河北岸抬眼望去,夕照里,我曾战斗过的铁岭隧道的洞口安安静静,衔接隧道的大桥罩在暮色中,灰蒙蒙的,我们的营房不在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座新厂房,远处的山脊上,宋代的古长城依然如故。这就是我当年居住过的浮图峪啊,这就是当初渴望离开、多年后又一次次想重返回去的浮图峪啊,转瞬之间几十年匆匆而过,我已是年近花甲之人,眼角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出的不仅仅是对青春岁月的眷恋,也是对军旅生活的珍惜,更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某些东西。
是的,我没有坐过京原铁路上的火车,但我把血汗留给了铁岭隧道,与许许多多我的铁道兵战友一样,没有在自己修建的铁路上坐过火车,没有享受自己栽树的阴凉,但我们是欣慰的,我们是幸福的,那种满足感是任何物质的享受不能比拟的。
再回到文章的开头,我的老乡,和我同打一个山洞的战友,我离开浮图峪时,隧道还没有打通,当年我们不曾见面,五十五年后,我们却在网络空间相遇,这是多么大的缘分啊,我们谈铁岭隧道,谈家乡变化,谈铁道兵的许多故事,对于晚年的我们来说,这就是最美好的事情了。我没有见到铁岭隧道打通,但我知道,那时,我们对着打洞的两个连队的战友一定是欢呼雀跃,喜极而泣,像红军大会师一样,在山洞里狂欢,不认识的战友也紧紧拥抱,让热泪尽情流淌,为了这一天,我们付出的太多了,有鲜血,有汗水,还有战友的生命,多么不容易。
我是能理解这份情感的。后来,当我成为作家,写了许多有关铁道兵的作品,也都源于我对铁道兵生活的热爱,对那段连队施工生活的深深的记忆,我必须为我的兵种和战友们代言,这是我的责任,我的使命,也是对我的生命价值的一种诠释,我责无旁贷。
浮图峪,不仅仅是一个地名,铁岭隧道,也不仅仅是一个山洞,它们是我生命过程中的一个节点,具有无法替代的作用,我要用一生铭记。
作者刘金忠,1969年12月入伍,从风枪手到连队文书、师部警卫员、铁道兵文工团创作员、文化科干事。出版诗集3部,长篇小说1部,其作品多次在全国征文中获奖。代表作朗诵诗《曾经当过兵》网络热播经久不衰。朗诵诗《北京时间》在《诗刊》发表后,被选入中国作协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晚会的朗诵作品。
责编:槛外人 2025-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