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南 若 尔 盖 花 湖
池国芳
从兰州城出来,车子沿着洮河一路向南爬升,窗外的黄土丘陵渐渐褪去,换上的是绿得淌油的草甸子。同行的老马是本地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州腔说道:“再往上走,就是咱甘南的‘天镜子’喽!”果然,当海拔表的指针颤巍巍停在3400米时,若尔盖花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撞进了眼帘。
这湖躺在川甘交界处的若尔盖湿地核心,三百多公顷的水面像天神失手打碎的琉璃镜,碎片散落在连绵的草甸间。当地藏族同胞称它“措拉坚”,意思是“五彩的湖”——这名字再贴切不过。湖水不是单一的蓝,近岸处泛着玛瑙似的琥珀色,往中间渐变成翡翠绿,到湖心又凝成一块深邃的钴蓝,阳光一照,竟似有千万粒碎金在水底翻滚。
花湖的奇处在于四季分明。五月间冰棱初化,湖周还裹着毛茸茸的雪边,草芽却已顶着嫩黄探出头来;七月是花的盛宴,格桑花、龙胆花、马先蒿争着把草甸染成七彩地毯,黑颈鹤带着雏鸟在花海里踱步;九月秋风一起,芦苇荡顿时扬起千顷金浪,天鹅群掠过湖面时,翅膀尖儿都沾着夕阳的胭脂;待到隆冬封湖,整个水面凝成巨大的琉璃棋盘,牧人的羊群踩过冰面,蹄声竟敲出玉磬般的清音。
最妙的是湖中的生灵。水底摇曳的水藻像藏族姑娘编的彩辫,旱獭在岸边直立着身子望人,冷不防“吱溜”钻回洞去。斑头雁歇在湖心小岛时,远望好似撒了一湖活动的珍珠。有一次清早雾未散尽,我竟撞见七八只梅花鹿低头饮水,鹿角上的水珠滚落湖面,漾开的涟漪惊起整片霞光。
牧人扎西邀我们进帐房喝酥油茶时,铜壶里正煮着刚采的黄蘑菇。“花湖养人哩!”他掰开糌粑笑道,“湖水炖的鱼鲜掉眉毛,牦牛吃了湖边的草,奶子都带花香味。”夜幕降临时,远处传来藏族姑娘采蕨麻时唱的花儿:“蓝莹莹的湖水银闪闪的波,好比那仙女落下的镜匣匣……”
花湖往西八十里就是黄河九曲第一湾。站在观景台望去,黄河竟在这里褪了黄土高原的浑黄,变作一条碧绿的绸带,在红原草甸上扭出十八道弯。落日时分,整条河忽然烧熔成金红色的铁水,从巴颜喀拉山奔涌而来的大水,原来也有这般柔情缱绻的时刻。
游客们多是举着相机说不出话,有个从哈尔滨来的老先生反复念叨:“这哪儿是湖,分明是天上落下来的瑶池!”几个写生的美院学生索性弃了画笔,对着湖面发怔——颜料盒里根本找不出这般的蓝色。
想起历史学家顾颉刚当年考察西北时曾叹:“若尔盖之水,天遣神工绘丹青。”地理学家竺可桢更在日记里写道:“见此湖方知山河有灵,非人力所能穷尽。”
暮色四合时,花湖渐渐暗成墨蓝色的绸子。我突然想起扎西早晨说的话:“咱这湖看着软和,底下却通着黄河的根脉哩。”是啊,这汪水看似恬静地泊在草甸里,实则与十八弯外的黄河同频共颤。就像高原上的牧人,脸上刻着风霜,胸膛里却跳动着最滚烫的血脉——花湖正是用这般温柔的胸怀,日夜滋养着母亲河最初的清澈。
站在湖岸最后回望时,霞光正给水面镀上最后一层金边。忽然懂得:有些美天生带着神性,让人见了就想跪下叩拜。不是拜泥塑木雕的神佛,是拜这天地间亘古的壮丽,拜生命源初的纯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