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长兼总编:陈常河
编发:陈常河
风雨南京路(小说原创首发)
他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2
小李被释放后的第三天,阿强在中华门外又见到了他。
那时阿强刚拉完一趟活,正蹲在路边啃着硬邦邦的窝头。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差点没认出来——小李剪短了头发,换了身破旧的工装,脸上还粘着假胡子,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更加锐利。
“强哥,是我。”小李压低声音,“找个安静地方说话。”
阿强连忙把他拉到城墙根下一处僻静角落。
“你还敢出来?不怕被认出来?”阿强紧张地四下张望。
小李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阿强看不懂的东西:“认出来又怎样?大不了就是一死。老黄不能白死。”
提到老黄,两人都沉默了。最后还是阿强先开口:“那天...那天是怎么回事?老黄怎么会...”
小李的眼神暗了下来:“我们分开后,老黄本来已经安全了。但他听见枪声,以为我被抓了,又折回来救我。”他握紧了拳头,“那些畜生...当着我的面捅了他十几刀...”
阿强只觉得胸口发闷,说不出话来。
“山口宏放了我,不是发善心,”小李继续说,“他是做给南京人看的,显示日本人的‘仁慈’。但这掩盖不了他们的暴行!”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阿强问。
小李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看看这个。”
阿强接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画着一些地图似的标记。
“这是...”
“日本人在城里的布防情况和物资仓库位置。”小李压低声音,“我有一个朋友在日本人那里做翻译,偷偷抄出来的。”
阿强的手开始发抖:“你...你要这个干什么?”
“有人需要这些。”小李神秘地说,“强哥,你拉车走街串巷,最熟悉南京的大路小路。我们需要你帮忙。”
阿强顿时明白了什么,纸片烫手似的差点掉在地上:“你...你是那边的人?”他不敢说出“抗日”二字,只做了个手势。
小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看着阿强:“老黄死前说,中国人不能永远做亡国奴。”
那一刻,阿强想起了许多事:想起老家被炸平的村子,想起逃难路上冻死的妹妹,想起老母临终前的眼神,想起老黄血淋淋的尸体...
他深吸一口气,把窝头全部塞进嘴里,使劲咽下去,然后说:“要我做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强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他依然是那个拉车的阿强,每天为生计奔波,但暗中却多了一项任务:观察和记录。
他记下日本兵巡逻的路线和时间,记下哪些地方有岗哨,哪些地方存放物资,甚至记下哪些汉奸经常与日本人往来。所有这些信息,都会通过小李传递给“需要的人”。
有一天傍晚,阿强拉车经过新街口,看见一群日本兵正在殴打一个老人,只因为老人没有及时让路。阿强握紧了车把,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来,但他只能低着头快步离开。
晚上,他把这件事告诉小李。小李沉默良久,说:“记住这份屈辱,总有一天我们会讨回来。”
十二月初的南京已经十分寒冷。这天阿强拉到一个奇怪的客人: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女子,说要到下关码头,但却在离码头很远的地方就下了车,多付了车钱,还嘱咐他不要告诉别人拉过这趟活。
阿强觉得可疑,暗中留意了一下,看见那女子走进了一处破旧的民房。更奇怪的是,他在那附近看见了山口宏的汽车。
他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小李。小李十分重视:“那里可能是日本人的秘密据点。强哥,你这几天多留意那地方。”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阿强发现有不少穿着体面的人进出那处民房,而且都是在不同时间单独前来,显得十分谨慎。
第三天晚上,阿强正准备收车回家,忽然被人从背后捂住嘴拖进了小巷。他拼命挣扎,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别怕,是我。”
是小李。他放开阿强,神情紧张:“出事了。我们有个同志被捕了,日本人正在全城搜捕。我可能已经被盯上了,这些东西你保管好。”他塞给阿强一个小布包,“如果我三天内没来找你,你就把它送到鼓楼教堂,交给王神父。”
阿强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小李就匆匆离开了。他看着手中的布包,感觉有千斤重。
那一夜,阿强没合眼。他把布包藏在屋顶的瓦片下,心里七上八下。
第二天一早,噩耗传来:小李又被抓了。这次是在试图营救那位被捕同志时中了埋伏,同行的三个人全部牺牲,只有小李被活捉。
阿强听到消息时,正在拉一位客人去夫子庙。他的手一抖,车把差点歪到沟里去。
“小心点!”客人不满地嘟囔。
“对不起,对不起。”阿强连声道歉,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下午收车后,阿强鬼使神差地把车拉到了日本领事馆附近。他看见门口增加了守卫,气氛明显比平时紧张。
就在这时,领事馆大门打开,一辆汽车驶出。透过车窗,阿强看见了山口宏的侧脸。汽车没有像往常那样往市区方向去,而是转向了城西。
阿强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拉起车就跟了上去。他知道这样很危险,但一想到小李可能遭遇的命运,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汽车最终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小院前。这不是领事馆的官方房产,看上去像是私人住所。山口宏下车进屋,再没出来。
阿强在远处守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忽然看见两个日本兵押着一个人进了院子。虽然那人头上罩着黑布,但阿强从走姿上认出那就是小李!
阿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悄悄绕到院子后面,找了一处矮墙翻了过去。后院有间屋子亮着灯,他蹑手蹑脚地靠近,透过窗缝往里看。
屋里,山口宏正坐在桌前,对面是被绑在椅子上的小李。让人惊讶的是,山口宏居然亲手解开了小李的绳索,还递给他一杯水。
“李桑,我们又见面了。”山口宏的中文比上次流利了许多,“我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请你来。”
小李冷笑:“要杀就杀,少来这套。”
山口宏摇摇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固执。日本和中国同文同种,本该携手共荣。你们为什么非要抵抗?”
“因为这是我们的土地!你们是侵略者!”小李激动地说。
山口宏叹了口气:“我年轻时在北平留学,很喜欢中国文化。这次来中国,本希望促进两国理解。”他顿了顿,“我知道日军有些行为...过激了。但这是战争不可避免的。”
“不可避免?”小李猛地站起来,“屠杀平民?强奸妇女?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门外的日本兵听见动静冲了进来,枪口对准小李。山口宏挥手让他们退下。
“我无法为所有行为辩护,”山口宏沉默片刻后说,“但我个人一直在尽力减少不必要的伤亡。那天我救了你,就是证明。”
小李盯着他看了好久,突然笑了:“山口先生,你是个矛盾的人。你既有日本军人的忠诚,又有学者的良知。这两样东西正在撕裂你,不是吗?”
山口宏的表情微微变化,但没有反驳。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一个日本兵慌张地进来报告:“大佐,外面有情况!”
山口宏立即起身,对小李说:“待在这里别动。”然后匆匆出门。
阿强趁机轻轻敲了敲窗户。小李警觉地回头,看见窗外的阿强,吃了一惊。
阿强做手势让他从后窗逃走。小李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指指门外守卫的日本兵。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枪声和喊叫声,似乎发生了冲突。守卫的日本兵纷纷往前院跑。
机会来了!阿强赶紧打开后窗,帮助小李爬出来。两人翻过矮墙,拼命往外跑。
“怎么回事?”小李边跑边问。
“不知道,不是我的人。”阿强喘着气说。
他们躲在一处废墟后,看见小院方向火光冲天,枪声密集。
“可能是军统的人,”小李判断,“他们也在行动。”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回头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中年人。
“跟我来,这里不安全。”那人低声说,语气不容置疑。
或许是出于直觉,小李点点头,拉着阿强跟上那人。他们在小巷中穿行,最后进入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居。
屋里点着油灯,有几个神情严肃的人正在整理武器。阿强认出其中一人竟是那天他拉去下关码头的女子。
“你们是什么人?”小李警惕地问。
长衫男子示意他们坐下:“我们是南京地下抵抗组织。你是李明的儿子吧?你父亲是我们的人。”
小李震惊地睁大眼睛:“我父亲?他...他不是在银行工作吗?”
“那是掩护。”男子说,“他很勇敢,可惜上个月被捕牺牲了。”
小李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阿强这才明白,为什么小李会对抗日如此执着。
外面的枪声渐渐平息。长衫男子说:“今晚的行动失败了,我们损失了两个人。但救出了你们,也算值得。”
就在这时,有人慌张地进来报告:“老陈,山口宏没死,他正在全城搜捕!看样子是要挨家挨户搜查!”
屋里顿时紧张起来。长衫男子老陈沉思片刻,对阿强说:“你得回去,否则会连累你家人。记住,今晚你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在拉车。”
然后又对小李说:“你得离开南京,我们有渠道送你去上海。”
小李却摇头:“我不走。我还有任务没完成。”
“什么任务比性命还重要?”老陈皱眉。
小李看了一眼阿强,欲言又止。
阿强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这是小李让我保管的。”
老陈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卷微缩胶卷和几张图纸。他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这是...日军长江布防图!你们从哪弄到的?”
“我那个在日本人那里做翻译的朋友搞到的,”小李说,“他昨晚被逮捕了,临死前把东西交给我。我必须把它送出去!”
老陈肃然起敬:“这太重要了!必须立即送出去!”他想了想,“明早有一批难民获准离开南京,我们可以把你混在里面送出去。”
他转向阿强:“你得赶快回去,日本人很快就会大规模搜查。”
阿强点点头,转身欲走,又被小李拉住。
“强哥,”小李紧紧握住他的手,“谢谢。保重!”
阿强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重重点头,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他悄悄回到自己的棚屋,刚把衣服换好,就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日语吆喝声。搜查已经开始了。
阿强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打开门。面对刺眼的手电筒光和冰冷的枪口,他露出一个拉车夫惯有的、卑微的笑容。
“老总,有什么事吗?”他点头哈腰地问,手心却在暗中攥成了拳头。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拉车糊口的阿强。他是南京城的一双眼,一条线,一个默默无闻却不可或缺的抵抗者。
风雨飘摇的南京路上,黄包车的车轮依旧在转动,载着不为人知的故事,驶向黎明前的黑暗。
3(上)
搜查的日本兵粗暴地翻遍了阿强狭小的棚屋,每一片破布、每一块砖瓦都不放过。阿强垂手站在一旁,心脏狂跳,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你的,什么干活?”一个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问,刺刀几乎抵到阿强胸前。
“拉车的,老总,我是拉黄包车的。”阿强点头哈腰,从口袋里掏出良民证,“这是证件,请老总过目。”
日本兵扫了一眼证件,又盯着阿强看了半晌,突然问:“今晚,你在哪里?”
“拉车啊老总,”阿强赔着笑,“刚收工回来,累得要死,倒头就睡,听见动静才起来。”
另一个日本兵从屋角翻出几件沾满泥土的旧衣服,厉声问:“这上面,为什么有泥?”
阿强心里一紧,想起刚才翻墙时沾上的泥土,急忙解释:“下雨天拉车,难免溅上泥水。穷拉车的,没那么多衣服换洗。”
日本兵似乎信了,把衣服扔在地上,又四处看了看,终于挥手带队离开。
阿强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冷汗。他听着远去的脚步声,长长舒了口气。
那一夜,他再没合眼。
第二天清晨,阿强照常拉车出门。街上比往常多了许多日本兵和伪警察,盘查来往行人。阿强小心翼翼地避开主要路口,专走小巷。
快到中午时,他在新街口附近看见了一队被押送的难民。男女老少都有,拖着简单的行李,神情惶恐地往城外走。阿强的心提了起来——小李是否混在其中?
他不敢靠近,只能远远望着。突然,队伍后面起了骚动。一个年轻人试图逃跑,被日本兵当场开枪击倒。人群惊叫四散,又被枪声震慑住。
阿强的手紧紧握住车把,指节发白。那不是小李,但他同样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
下午,阿强拉车经过鼓楼时,想起了小李的嘱托。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车停在了教堂附近的小巷里。
“王神父在吗?”他拦住一个匆匆走过的教会人员问。
那人警惕地打量他:“你找王神父什么事?”
“我...我娘信教,临终前嘱咐我来谢谢神父。”阿强编了个理由。
那人神色稍缓:“王神父不在,去上海了。现在教堂是刘修士管事。”
阿强心中暗叫不好,表面却不动声色:“那我改日再来。”
他拉起车离开,心里七上八下。小李托付的东西还在他屋顶瓦片下藏着,如今联系人也找不到,该如何是好?
傍晚收工时,阿强故意绕道到前晚那座小院附近。院子已经被封锁,有日本兵把守,墙上还留着弹痕和血迹。
“看什么看?滚开!”一个伪警察冲他吆喝。
阿强连忙低头拉车走开。转过街角时,他差点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天穿长衫的老陈,此刻却换了一身苦力打扮,推着一辆装满蔬菜的独轮车。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一怔。老陈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推着车继续前行。阿强会意,没有相认。
然而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停在老陈面前。车上下来的是山口宏,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陈先生,这么巧。”山口宏的中文流利得令人惊讶,“推车卖菜?这可不符合您的身份啊。”
老陈面色不变:“山口先生认错人了吧?我就是个卖菜的。”
山口宏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这个人,您认识吗?”
阿强在不远处假装整理车链,偷眼望去。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与眼前的老陈判若两人,但眉眼间确有相似。
老陈摇头:“不认识。”
“是吗?”山口宏依然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那我提醒您一下:陈文远,东京帝国大学留学归来,曾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顾问,现为南京地下抵抗组织头目之一。这个描述,您可熟悉?”
老陈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山口君果然名不虚传。既然认出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山口宏却出人意料地摆摆手:“陈先生误会了。我只是想与您聊聊。请上车吧。”
老陈看了看四周隐约包围过来的便衣,知道无法逃脱,坦然上了车。
阿强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眼睁睁看着汽车驶离,却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几天,南京城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阿强继续拉车,但格外小心。他不敢再去教堂,也不敢主动联系任何人,只是默默观察着。
第三天傍晚,阿强收工回家时,发现门缝里塞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危”。
阿强顿时警觉起来。他仔细检查了屋内,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虽然东西摆放得几乎一样,但他故意留在门后的一根头发不见了。
他立即意识到这里不再安全。匆匆收拾了几件必需品,阿强决定连夜离开。
然而刚出门,他就看见巷口有几个黑影晃动。阿强退回屋内,从后窗翻出,钻进错综复杂的小巷中。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和日语吆喝声。阿强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三拐两拐就甩掉了追兵。但他知道,对方既然找到了他的住处,肯定已经在附近布控。
他躲在一处废墟里,思考对策。现在无处可去,唯一的希望是找到抵抗组织的人。但他如何联系他们?
突然,他想起了那个穿长衫的女子——那天在下关码头附近见过的,后来在小院外的民居里又见过一面。
阿强决定冒险去下关码头碰碰运气。他借着夜色掩护,抄小路往码头方向去。
越靠近码头,盘查越严格。阿强不得不绕远路,穿过一片废弃的仓库区。
就在他猫腰穿过一堆集装箱时,突然听见有人低声说话。他立即躲到阴影里,屏息静听。
“...明早必须运出去,船已经安排好了。”
“但是山口盯得太紧,各个出口都有检查。”
“那就走老路线,从燕子矶那边过江。”
阿强心中一喜:这似乎是抵抗组织的人!但他不敢贸然现身,继续听着。
“老陈怎么样了?”
“还在日本人手里,但山口没有用刑,似乎在谈判。”
“谈判?与虎谋皮!怕是缓兵之计。”
谈话声突然停止,接着是枪栓拉动的声响。“谁在那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
阿强知道藏不住了,慢慢举起双手走出来:“别开枪,我是朋友。”
几支枪口对准了他。黑暗中,一个身影走近,用手电照着他的脸。
“是你?”那人惊讶地说。阿强也认出了对方——正是那天下令让他们跟从的长衫男子老陈的部下。
“我找你们,”阿强急忙说,“老陈被山口抓走了,我的住处也被监视,无处可去。”
那人沉吟片刻,对同伴说:“带他回去。”
阿强被蒙上眼睛,带到一个地方。当眼罩被取下时,他发现自己在一间地下室里,几个人正围着一张地图讨论什么。
令他惊讶的是,那个穿长衫的女子也在其中。她看到阿强,微微点头示意。
“你说老陈被捕了?”一个看似领头的中年人问。
阿强把所见经过说了一遍。众人面色凝重。
“山口宏这是在玩什么把戏?”一人疑惑道,“按照往常,早就该严刑拷打甚至处决了。”
女子沉吟道:“山口不同于其他日本军官。他在中国留学多年,熟悉我们的文化,喜欢用怀柔策略。可能他想从老陈那里获取更多情报,或者...”“或者什么?”
“或者他想通过老陈与我们谈判。”女子说,“最近国际形势有变,日本人在中国战场陷入僵局,可能需要调整策略。”
领头人摇头:“与侵略者有什么可谈的?无非是缓兵之计。”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安全信号。一个人出去片刻后回来,面色古怪地递给领头人一封信。
“山口宏派人送来的。”他说。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领头人拆开信,阅读后更是眉头紧锁。
“信上说什么?”女子问。
领头人把信递给她:“山口要求见面谈判,地点时间由我们定,他单独前来。说是关于老陈和...合作事宜。”
地下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陷阱!绝对是陷阱!”
“但老陈在他们手上...”
“就算不是陷阱,我们也不能与侵略者谈判!”
女子读完信,沉思良久,突然说:“或许应该见一见。”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她继续道:“不是真谈判,而是探探虚实,或许还能救回老陈。当然,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经过激烈讨论,最终决定由女子代表组织与山口见面,地点定在玄武湖的一条游船上,时间在第二天傍晚。
阿强主动请缨:“我拉车送您去,可以在附近望风。”
女子看了看他,点点头:“也好,你对那一带熟悉。”
第二天傍晚,玄武湖畔杨柳依依,夕阳给湖面镀上一层金色。表面上一切如常,但阿强能感觉到平静下的紧张气氛。湖边多了几个钓鱼的人,路上也有不少看似闲逛的行人——双方都布置了人手。
阿强拉着女子来到约定地点。一艘游船静静靠在岸边,船篷垂下,看不清里面情况。
女子下车,整理了一下衣衫,坦然登上船。阿强把车拉到不远处一棵柳树下,假装休息,实则警惕地观察四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湖面上波光粼粼,游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阿强的心也随着那船一起晃荡。
约莫半个时辰后,船篷掀开,女子先下了船,面色平静。随后山口宏也出现,对女子微微鞠躬,然后上了岸边的汽车离去。
女子走向阿强,低声说:“回去再说。”
阿强拉起车,快步离开玄武湖。绕了几条街确认没有跟踪后,他们回到了地下室。
众人早已等候多时。女子一进来就被围住询问。
“山口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建议。”女子说,“他希望我们协助获取一批日本海军的情报,然后由他交给东京的某个派系,用以制衡军部强硬派。”
众人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日本人内斗?”
“可信吗?会不会是陷阱?”
女子道:“他声称不希望战争无限期持续,认为应该寻求谈判解决。为此需要削弱军部势力。”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领头人问。
“他答应释放老陈和其他一些被捕人员,部分解除对南京的封锁,允许更多人道物资进入。”女子停顿一下,“最重要的是,他暗示可以提供日军即将发动的一些重大行动的情报。”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这个提议太过惊人,让人难以立即判断真伪。
“我们需要时间考虑。”最终领头人说。
会后,女子单独找到阿强:“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山口提供了一个情报:日本海军的一批秘密文件明天将由专列从上海运来南京。他希望我们'拦截'这些文件,但实际上是要我们配合演一场戏。”
阿强困惑地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需要派人假装偶然发现并偷走这些文件,让山口有理由向东京报告情报泄露。但实际上,文件内容对他所在的派系有利。”女子解释,“你熟悉铁路沿线情况,需要你帮忙勘察地形,选择最佳行动地点。”
阿强感到一阵眩晕。几天前他还是个单纯的黄包车夫,如今却卷入如此复杂的阴谋中。但他没有犹豫,点头答应。
第二天,阿强以拉车为掩护,沿着城西铁路线仔细勘察。最终他选定了一处弯道,那里车速会减慢,且附近有小路便于撤退。
行动时间定在深夜。阿强带着一组人埋伏在铁路旁的高草丛中。当列车鸣着汽笛驶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按照计划,他们不需要真的拦截整列火车,只需制造一场“事故”——在铁轨上放置障碍物迫使列车暂停,然后趁乱潜入特定车厢取走文件。
然而当列车接近时,阿强突然发现情况不对:车速远比预期的快,而且车顶上有隐约的反光——那是机枪架设的痕迹!
“撤退!是陷阱!”他大喊。
但已经太迟。列车没有如预期减速,反而加速冲来。车顶机枪喷出火舌,子弹如雨点般射向他们埋伏的位置。
同时,四周亮起探照灯,大批日本兵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中计了!分散撤退!”带队的人喊道。
阿强就地一滚,躲进一条排水沟,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他听见同伴的惨叫声和更密集的枪声。
在混乱中,他拼命向预定撤退路线爬去。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他回头一看,竟是那个长衫女子,她腿部中弹,鲜血染红了裤管。
“别管我,快走!”她塞给阿强一个胶卷筒,“把这个带回去,这是真的情报!”
阿强犹豫了一瞬,然后咬牙背起她,踉跄着向前跑。子弹在身边飞溅,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冲出了第一道包围圈。
钻进一条小巷后,他暂时甩掉了追兵。女子已经昏迷,血流不止。阿强撕下衣襟为她包扎,然后背着她继续逃亡。
他不敢回地下室,只能往自己熟悉的城南棚户区跑。那里巷道错综复杂,便于躲藏。
在一处废弃的砖窑里,阿强暂时安顿下来。女子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但总算恢复了意识。
“为什么...救我?”她虚弱地问。
阿强一边为她重新包扎伤口,一边说:“不能见死不救。”
女子苦笑:“傻气...但这世道...需要这样的傻气...”
她告诉阿强,胶卷里是日军准备南下进攻东南亚的计划,这是他们从另一个渠道获得的真情报,原本打算与山口的假情报一起送出。
“山口骗了我们...”她咳嗽着,“或者他自己也被骗了...总之...必须把胶卷送出去...”
阿强坚定地说:“我会想办法。”
第二天拂晓,阿强悄悄出去打探消息和寻找药品。街上贴满了通缉令,上面有他和那女子的画像。悬赏金额高得吓人。
他压低帽檐,快步走进一家小药铺。老掌柜是他的熟人,看到他微微一怔,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配了伤药。
“最近风声紧,小心点。”老掌柜低声说,多塞给他一包消炎粉。
阿强感激地点头,付钱时却发现老掌柜悄悄退还了他多付的钱,还比了个“快走”的手势。
他心中一暖,知道在这危难时刻,并非所有人都冷漠无情。
回到砖窑,阿强为女子换药。她的伤势有所好转,但发烧不退,需要更好的治疗。
“必须联系组织...”女子虚弱地说,“但现在所有联络点可能都被监视了...”
阿强沉思良久,突然想起一个人:鼓楼教堂的刘修士。虽然王神父不在,但教会或许能提供帮助。
夜幕降临后,阿强再次冒险出门。他绕到教堂后门,轻轻敲了敲。
门开了一条缝,刘修士警惕的脸出现在门后。看到阿强,他明显吃了一惊,但还是让他进来了。
“我知道你的事,”刘修士直截了当地说,“教堂外面有便衣监视,你来得太冒险了。”
阿强简要说明了情况,恳求教会帮助救治那名女子。
刘修士沉吟片刻,说:“我们可以帮忙,但有个条件:那份情报必须交给我们,由我们通过教会渠道送出去。这样更安全。”
阿强犹豫了。女子嘱咐他必须把情报送回组织,但他现在别无选择。
最终,他点头同意:“但你们必须保证救治她,并保护她的安全。”
刘修士郑重承诺:“以上帝的名义。”
3(下)
计划是这样的:第二天凌晨,教会会派一辆救护车来接“重病患者”,阿强趁机将女子送入教堂地下室隐藏的医疗室。
然而当夜,阿强总觉心神不宁。半夜时分,他悄悄爬出砖窑观察,震惊地发现远处有黑影晃动——他们被包围了!
他急忙退回窑内,摇醒女子:“我们被发现了!必须马上走!”
女子挣扎起身:“怎么发现的?”
阿强突然想起药铺老掌柜那个“快走”的手势,恍然大悟:老掌柜可能被迫向日本人告密了!
来不及多想,他背起女子,从砖窑后方的破洞钻出。身后已经传来日本兵的吆喝声。
一场夜奔开始了。阿强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迷宫般的小巷中与追兵周旋。女子伏在他背上,偶尔指点方向。
最终,他们躲进了一处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座曾经囚禁小李、后来发生枪战的小院。如今这里空无一人,因为“不吉利”而被附近居民回避。
在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阿强把女子安顿好,自己则守在门后,手握一根铁棍,准备最后一搏。
追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在附近徘徊良久,最终渐渐远去。
阿强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湿透。
女子在黑暗中轻声说:“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命。”
“没什么,”阿强喘着气,“都是中国人。”
沉默良久,女子突然说:“那份情报,不要交给教会。”
阿强一怔:“为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山口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动计划?除非...组织内部有更高层的叛徒。”女子的声音很沉重,“教会渠道可能也不安全了。”
阿强感到一阵寒意:“那怎么办?”
“你必须亲自送出去。”女子说,“去上海,找到《申报》馆,找一个叫陈望道的人。把胶卷交给他。”
“我?去上海?”阿强愣住了,“我怎么去?一路上那么多关卡...”
女子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吊坠,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照片和一枚印章:“这是我的信物。到上海后,凭这个找陈望道。至于路线...”
她详细说明了一条秘密路线:先从南京到下关码头,然后乘渔船沿江至镇江,那里有联络人接应,安排后续行程。
“这条路风险很大,但现在是唯一的选择了。”女子最后说。
阿强握紧吊坠,感到前所未有的重任压在肩上。他只是一个拉车的,如今却要承担如此重要的使命。
但想起老黄的死,想起小李的勇气,想起南京城遭受的苦难,他挺直了腰板。
“我一定送到。”他郑重承诺。
第二天,阿强做好出发准备。他将女子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一个拉车同伴家的地窖,承诺尽快带帮助回来。
傍晚时分,他扮作渔夫,混在下关码头的劳工中,登上了一条破旧的小渔船。
船离岸时,阿强回望暮色中的南京城。城墙巍峨,秦淮河悠悠,这座千年古都静默地承受着苦难与屈辱。
渔船顺流而下,江风凛冽。阿强裹紧衣衫,望向远方。
风雨南京路,终于延伸出了南京城,通向更广阔的天地。而阿强这个普通的黄包车夫,也被时代洪流推着,走向他从未想象过的人生旅程。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4(上)
渔船在夜色笼罩的长江上顺流而下,船老大是个沉默的汉子,只在必要时才说一两句话。阿强蜷缩在船尾,望着渐行渐远的南京城轮廓,心中百感交集。
“第一次走水路?”船老大突然问,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阿强点点头:“以前只在秦淮河上坐过游船。”
船老大吐了口烟:“长江不一样,看着平静,底下暗流多得很。就像这世道。”
阿强默然。江风凛冽,他裹紧了单薄的衣衫。
后半夜,船快到镇江水域时,突然前方出现一道探照灯光。船老大立即警觉起来:“不好,鬼子巡逻艇!”
他急忙转向,想往岸边浅水区躲,但已经来不及了。摩托艇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道强光照射过来,伴随着日语的呵斥声。
“趴下别动!”船老大低声命令,同时举起双手。
巡逻艇靠了过来,四个日本水兵跳上渔船,开始搜查。其中一个似乎是小队长的人用生硬的中文问:“什么的干活?”
“打鱼的,老总,”船老大赔着笑,“晚上下网,早上收网。”
日本兵用手电筒照了照空空的船舱,明显不相信:“夜里打鱼?撒谎!”
他们开始更仔细地搜查。阿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份胶卷就藏在他的鞋底里。
一个日本兵朝他走来,示意他站起来搜身。阿强慢慢起身,脑子飞快转动。就在日本兵的手即将碰到他时,他突然指着远处江面喊:“那边有船!好像要跑!”
所有日本兵都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船老大突然发难,一拳击倒最近的日本兵,同时踹另一个下水。阿强也反应过来,猛地撞向正在搜他身的日本兵。
混乱中,船老大大喊:“跳船!往岸边游!”
阿强毫不犹豫地跃入冰冷的江水中,拼命向岸边游去。身后传来枪声和叫骂声,子弹在他身边溅起水花。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爬上了泥泞的江岸,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稍微喘过气后,他急忙检查鞋底——胶卷还在,用油纸包得好好的。
但船老大没有上岸。阿强望着黑暗的江面,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他在芦苇丛中躲到天亮,然后小心翼翼地往镇江方向走。按照女子的指示,他应该到西门外的一家茶楼找联络人。
镇江城同样在日军控制下,但管制比南京稍松。阿强混在进城的人群中,顺利通过了城门检查。
找到那家“悦来茶楼”时已是中午。阿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店小二迎上来:“一位?”
阿强按照约定说:“找王掌柜,老家带来的茶叶请他尝尝。”
小二眼神微变,点点头:“请随我来。”
穿过喧闹的大堂,小二带他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在记账,见他们进来,抬起头。
“王掌柜,这位先生找您。”小二说完便退了出去。
王掌柜打量阿强:“老家带来的茶叶?”
阿强点头:“南京的雨花茶,陈先生让带来的。”这是约定的暗号。
王掌柜神色缓和:“坐吧。路上可顺利?”
阿强简要说了江上遇险的事。王掌柜听后叹息:“老周是个好同志,可惜了。”原来船老大也是抵抗组织的人。
“你需要休息一下,然后安排你去上海。”王掌柜说,“最近铁路查得严,最好还是走水路,但需要等机会。”
阿强被安置在茶楼后院的一间小屋里。王掌柜给他换了身干净衣服,还送了吃的来。
傍晚时分,阿强正在房里休息,忽然听见前堂传来嘈杂声。他警觉地走到门边,听见日语吆喝声和东西被打砸的声响。
“搜查!所有人不准动!”一个声音吼道。
阿强的心沉了下去。他迅速查看房间,发现除了门外别无出口。情急之下,他爬上房梁,藏在阴影处。
门被踹开,两个日本兵进来粗略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就走了。阿强刚松口气,却听见王掌柜的声音:
“老总,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可是良民啊!”
“少废话!有人举报你们这里窝藏抵抗分子!”
接着是翻箱倒柜的声音和员工的惊叫声。阿强在房梁上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突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这是在做什么?”
是山口宏!他怎么来镇江了?
下面的嘈杂声顿时小了许多。山口宏似乎在与带队日本军官交谈,虽然听不清内容,但语气明显带有权威。
不一会儿,日本兵开始撤出。山口宏的声音再次响起:“王掌柜,受惊了。手下人鲁莽,我代他们道歉。”
王掌柜连声道谢。脚步声渐远,茶楼逐渐恢复平静。
阿强不敢立即下来,又等了一炷香时间,才悄悄落地。他刚站稳,门就被推开了,王掌柜闪身进来。
“好险,”王掌柜抹了把汗,“幸好山口宏突然到来,不然今天难以收场。”
阿强惊讶地问:“山口宏?他为什么帮我们?”
王掌柜神色复杂:“这个日本人...很难说。有时候比魔鬼还可怕,有时候又出人意料地讲道理。”他摇摇头,“不管怎样,这里不能待了。必须马上送你去上海。”
当晚,阿强被装扮成伙计模样,跟着一支运货的骡队出发。王掌柜告诉他,这支骡队是往苏州方向去的,到那里后再转乘火车到上海。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把东西送到。”临别时,王掌柜郑重嘱咐。
骡队夜行晓宿,走的是偏僻小路。带队的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对日军哨卡的位置和换岗时间了如指掌。
第三天凌晨,他们终于快到苏州地界。带队的老师傅指着远处隐约的灯光:“那就是苏州城了。我们在城外歇脚,明天一早有人来接应。”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安顿下来时,突然周围亮起无数火把和手电光。一队日本兵从四面围了上来。
“不许动!统统举手!”
骡队众人顿时慌乱起来。老师傅高声说:“老总,我们是运货的良民啊!”
一个日本军官走上前来,冷笑着说:“良民?良民为什么走夜路躲哨卡?”他挥手,“搜!”
日本兵开始翻检货物。阿强紧张得手心冒汗,悄悄往后挪步,想趁乱溜走。
“那个!站住!”一个日本兵发现了他,举枪对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接着是密集的枪声。所有日本兵都下意识地卧倒或寻找掩护。
“游击队袭击!”有人喊道。
场面顿时大乱。老师傅大喊:“快跑!分散跑!”
阿强趁机钻进路边树林,拼命向前跑。身后枪声、爆炸声、呼喊声响成一片,他却不敢回头。
不知跑了多久,枪声渐渐远去。阿强靠在一棵树上喘气,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天渐渐亮了,他辨别方向后,继续往东走。快到中午时,终于看到了一条公路和远处的苏州城墙。
但他不敢贸然进城,而是在路边徘徊,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辆卡车在他身边停下。司机探出头:“喂,要搭车吗?”
阿强警惕地看着对方。司机笑了笑:“去上海的话,给两块大洋就行。”
阿强心中一动,但还是谨慎地问:“路上关卡多吗?”
司机摆摆手:“我有通行证,经常跑这条线,没问题。”
犹豫再三,阿强最终还是上了车。他实在太需要尽快到上海了。
车上已经有三个人:一个老太太,一个年轻女子,还有个穿着体面的商人。大家彼此点点头,都没说话。
卡车一路东行,果然经过了几处关卡。但司机似乎确实熟门熟路,每次都能顺利通过。
傍晚时分,上海的高楼已经隐约可见。车上的人都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进入上海市区前最后一个关卡,卡车被拦下了。这次检查的不仅是日本兵,还有几个穿着西装的中国人。
“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一个西装男喊道,语气傲慢。
乘客们乖乖下车排队。阿强注意到那几个中国人特别仔细地检查每个人的行李和证件,还不时低声交谈。
轮到阿强时,西装男盯着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干什么的?”
阿强按事先想好的说:“从苏州来,到上海找亲戚谋生。”
西装男冷笑:“苏州?苏州口音不像啊。”他突然伸手摸向阿强衣服内袋。
阿强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这反而引起对方怀疑。两个日本兵立即上前按住他。
“搜!”西装男命令。
阿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胶卷就藏在他内衣缝制的暗袋里,一旦被发现就全完了。
就在日本兵要撕开他衣服时,突然一辆轿车驶来停下。车上下来的人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居然又是山口宏!
山口宏与关卡负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走向阿强,对日本兵说:“放开他。这是我的人。”
日本兵立即松手。西装男还想说什么,被山口宏冷冷一瞥,顿时不敢吱声。
山口宏对阿强说:“上车吧。”
阿强懵懵懂懂地跟着上了轿车。车开动后,他才回过神来:“为什么...为什么帮我?”
山口宏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淡淡地说:“我说过,我欣赏有勇气的人。”他转过头,“你要去《申报》馆找陈望道,对吗?”
阿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山口宏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必惊讶,”山口宏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他顿了顿,“包括你身上那份胶卷的内容。”
阿强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山口宏笑了笑:“不用担心,如果我想拿走,早就拿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事实上,我希望那份情报能够公开。”
阿强更加困惑了:“为什么?你不是日本人吗?”
“正因为我是日本人,才希望这场疯狂的战争尽快结束。”山口宏的声音低沉下来,“军部那帮疯子准备南下进攻东南亚,这将会把日本拖入更深的战争泥潭。必须有人阻止他们。”
车在距离《申报》馆一个街口的地方停下。山口宏说:“我只能送到这里。记住,陈望道先生今天下午会在馆里。把这个交给他。”他递给阿强一个信封。
阿强下车前,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山口宏沉默片刻,说:“我年轻时在北平读书,最好的朋友是中国人。后来战争爆发,他参军抗战,我们成了敌人。”他望向远处,“但我始终认为,中日两国人民不应该互相仇恨。也许我现在做的,是在赎罪吧。”
车开走了。阿强站在上海繁华的街头,恍如梦中。
他按照指示找到《申报》馆,要求见陈望道先生。经过一番通报,他被带进一间办公室。
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起身相迎:“我是陈望道。请问你是...”
阿强拿出女子给的吊坠和山口宏的信封:“南京来的。有重要东西交给您。”
陈望道看到吊坠,神色顿时严肃起来。他仔细检查了胶卷和信件,良久不语。
“这些东西非常重要,”最后他说,“谢谢你冒死送来。”他关切地看着阿强,“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阿强茫然地摇摇头。他来上海的使命完成了,但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陈望道想了想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暂时留在上海。我们这里需要可靠的人手。”
阿强犹豫了一下。他想起南京的同伴,想起还在危险中的长衫女子,想起老黄和小李...
“谢谢您的好意,”最后他说,“但我得回南京。那里还有等我的人,还有没完成的事。”
陈望道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么至少休息几天,等风头过去再回去。我会安排人帮你。”
阿强在上海呆了三天。这期间,他从《申报》上看到了震惊世界的消息:日军南下战略的部分内容被曝光,国际舆论哗然。日本军部被迫暂缓行动计划。
第四天,阿强踏上返回南京的路程。这次走的是铁路,持着陈望道为他准备的假证件。
车到南京站时,他心情复杂。离开才不到十天,却仿佛过了十年。
他先去了拉车同伴家,想查看长衫女子的情况。但到了那里,却发现人去屋空,邻居说这家人前天突然搬走了,不知去向。
阿强心中升起不祥预感。他急忙赶到鼓楼教堂,找刘修士打听消息。
刘修士见到他,又惊又喜:“你还活着!太好了!”但听到阿强问起那女子,他的表情黯淡下来,“她...三天前被日本人抓走了。”
阿强如遭雷击:“怎么回事?不是藏在教堂吗?”
刘修士痛苦地摇头:“有人告密。日本兵直接冲进医疗室把她带走了。我们无能为力。”
“山口宏呢?他不能帮忙吗?”
“山口宏?”刘修士苦笑,“他上周就被调回东京了,据说是因为‘对华态度过于温和’。”
阿强愣在原地,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
离开教堂后,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南京城依旧在日军铁蹄下喘息,人们脸上带着麻木与恐惧。
走到新街口时,他看见一群日本兵正在张贴新的布告。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说又要处决一批抵抗分子。
阿强挤进人群,看到布告上的名字和照片时,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第一个就是那个长衫女子!照片下的罪名是“间谍罪”,判决是“公开处决,以儆效尤”。
处决时间就在明天中午,地点仍是那个刑场。
阿强呆呆地站在布告前,周围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他想起女子的勇敢和智慧,想起她受伤时仍不忘使命的坚毅,想起她说的“这世道需要傻气”...
夜幕降临时,阿强做出了决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杀,哪怕劫法场是自寻死路。
他找出了以前藏匿的匕首,磨得锋利。又准备了一包石灰粉——老黄生前教他的“土法子”。
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仿佛回到了以前单纯拉车的日子。
第二天上午,刑场周围早早聚满了人。日本兵加强了警戒,机枪架在高处,如临大敌。
阿强混在人群中,慢慢向前挤。他穿着最破旧的衣服,看上去就像个看热闹的穷苦人。
十一点整,囚车驶来。当长衫女子被押下車时,人群一阵骚动。她看上去受了刑,走路蹒跚,但头依然昂着,目光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
当她的目光与阿强相遇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阿强明白她的意思:不要做傻事。
但他已经决定了。
正午时分,太阳高悬。日本军官开始宣读罪状。刽子手站在一旁,擦拭着刺刀。
就在军官读完最后一句,刽子手举刀向前的瞬间,阿强突然大喊:“南京不亡!”
同时他将石灰粉撒向最近的日本兵,拔出匕首冲向刑台。
场面顿时大乱。人群惊叫四散,日本兵慌忙举枪。阿强已经冲上刑台,割断了女子身上的绳子。
“走!”他拉着她往下跳。
4(下)
枪声响起。阿强感到肩头一热,知道自己中弹了,但仍拼命拉着女子往人群里跑。
更多的枪声。他感到女子身体突然一沉,鲜血从她胸前涌出。
“走...”她最后说了一个字,然后倒了下去。
阿强还想拉她,但更多的子弹射来,打在他周围的土地上。他被迫放开手,继续向前跑。
凭着对地形的熟悉,他钻进了小巷,暂时甩掉了追兵。肩头的伤口血流不止,他撕下衣襟草草包扎。
躲在一处废墟里,他听着外面搜捕的声响渐远,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傍晚时分,伤痕累累的阿强悄悄来到秦淮河边。河水依旧沉默地流淌,见证着这座城市的苦难与抗争。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吊坠,轻轻放入河中。
“走好。”他轻声说,就像当初对老黄说的那样。
转过身,阿强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小李!他居然还活着,虽然瘦了许多,但眼睛依然有神。
“强哥!终于找到你了!”小李激动地说,“听说你今天...太冒险了!”
阿强苦涩地摇头:“没能救下她。”
小李沉默片刻,说:“但她希望我们活下去,继续战斗。”他压低声音,“老陈被山口宏秘密释放了,现在在组织撤退。我们需要你。”
阿强望着秦淮河水,良久,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两个身影消失在南京的小巷中。风雨南京路上,抗争还在继续,如同这千年古都一样,永不言败。
而阿强,这个曾经的黄包车夫,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出了自己的方向。他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漫长,但曙光终将到来。
未寄出的信(小说原创首发)
文/汤文来
1
图书馆的旧书区弥漫着纸张腐朽的甜蜜气味。我踮起脚尖,手指划过那些蒙尘的书脊,忽然在最上层触到一本硬壳精装书。抽出来时,灰尘如时光碎屑般簌簌落下。
是《荒原》,艾略特。翻开扉页,右下角有个极淡的铅笔签名:林知秋。底下还写着一行小字:1998年4月,北京。
我怔住了。这是林老师的书。
十年前,林知秋站在讲台上,白衬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他讲《诗经》,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声音低沉得像晚秋的雨。那时我十七岁,坐在第一排,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字,却一个字都没记住——我只是在描摹他说话时喉结的起伏。
“解读诗歌需要生命经验,”他说,“你们现在还太小。”目光扫过教室,在我脸上多停留了半秒。就这半秒,让我整节课心如擂鼓。
放学后我总找借口留在学校。有时去办公室问问题,看他用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有时假装在走廊偶遇,说声“老师好”,换来一个点头微笑。最幸福的是周三的文学社,他指导我们读现代诗。那时教室里只有五六个人,他坐在课桌上,一条腿支地,像个大学生。
“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某个黄昏,他读着这首诗,窗外突然下起雨。同学们陆续被家长接走,最后只剩下我。
“没人来接你?”他合上书。
“我爸妈加班。”我撒谎了,其实我喜欢看雨中的校园,更喜欢和他独处。
他笑了笑:“那我陪你等雨停。”
我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听雨声敲打芭蕉叶。他讲起大学生活,讲北大未名湖的冬天,讲他如何熬夜读鲁迅。我偷偷看他侧脸,看他鼻梁投下的浅浅阴影。空气中有什么在震颤,像琴弦刚刚拨动后的余音。
雨停了,他忽然说:“你很有天赋,别浪费了。”那一刻,夕阳破云而出,他的眼睛里有金色的光。我确信那不只是老师对学生的鼓励。
第二天我逃了课间操,把一封信塞进他办公桌的抽屉。没有署名,只抄了半首《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
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他看我的眼神没有变,讲课时的声音没有变,一切像从未发生。我开始怀疑那天雨中的对话只是自己的想象。
直到周五作文课,他讲评我的周记:“写得很好,但有些情感需要时间沉淀。”下课铃响,他叫住我:“放学后留下来改稿子。”
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他站在讲台边,我坐在第一排。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信我收到了。”他终于开口。
我的手指掐进掌心。
“我很感动,”他的声音很轻,“但是...”
“但是我是学生,您是老师。”我接完他的话,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看见痛苦,看见挣扎,看见某种克制的温柔。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回不去了。”
“也许根本就不该有那些界限。”
他笑了,苦涩的笑意:“你以后会明白的。”
那年期末考试前,传来他要调走的消息。据说是因为某个学生家长的投诉,说他和女学生走得太近。没有人知道具体是谁,流言却像野火般蔓延。
最后一天,他在黑板上写下“相忘于江湖”,说这是庄子的智慧。下课铃响时,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告别也像原谅。
后来我毕业了,离开了那座小城。听说他去了南方,结了婚,有了孩子。每年教师节,我编辑好短信又删除。那些汹涌过的情感,最终静默成通讯录里一个永远不会拨出的号码。
直到今天,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图书馆,我意外遇见他的旧书。翻开内页,除了那个签名,书页间还夹着一封泛黄的信。
信封上没有字。我颤抖着打开。
信纸上是熟悉的挺拔字迹:
“收到你那封信的那天,我三十岁的人生第一次感到恐慌。不是怕流言蜚语,是怕自己配不上那样纯粹的真心。你说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么?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不是不知,是不能。你还太年轻,年轻到不该被任何人的阴影笼罩。如果十年后你还记得,也许我们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重逢。”
信末写着一个日期,正是我离开那座小城的第三年。那时我在大学里开始了新的恋情,而他还在计算着时间。
窗外又下起雨,和那个黄昏一模一样。我捧着信纸,忽然明白有些故事从未真正结束,它们只是被时间搁置,等待一场雨,一本书,一次偶然的重逢。
信的最后一行写着:“愿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这是所有未说出口的爱中,最真诚的一种。”
我把信折好放回书里,将《荒原》插回原处。有些东西就让它留在时间里吧,就像某些未寄出的信,未说出口的话,未完成的拥抱。
转身离开时,我知道自己终于越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界限——不是走向他,而是走向了当年的自己。那个坐在第一排、以为一个眼神就能承诺永远的少女,此刻终于收到了迟来的回应。
雨停了,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古老的书架上投下斑斓的光斑。我走出图书馆,没有回头。
2
走出图书馆,城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我站在台阶上,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手指还残留着旧书的触感,那封信的字句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如果十年后你还记得...”
何止记得。那些年我几乎活成了他的影子。报考中文系,研究现代文学,甚至不自觉地模仿他写字时微微向右倾斜的习惯。大二那年听说他结婚了,对象是同事介绍的英语老师。我在宿舍床上躺了一整天,室友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感冒了,然后把头埋进被子,哭得悄无声息。
毕业后我来到这座城市,进了一家出版社做编辑。偶尔还会想起他,但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疼痛,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怀念,像对待一件存放已久的旧物。
直到今天。
我在图书馆附近的咖啡馆坐下,要了杯黑咖啡。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翻飞,阳光在叶片间跳跃。我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输入了“林知秋”。
几条学术新闻跳出来:他参加了某个文学研讨会,出版了一本研究鲁迅的专著,去年被聘为某大学的客座教授。在一张小小的照片里,他鬓角有了白发,但眼神依然清亮。
我的心跳加快了。
那个大学就在这座城市。
咖啡凉了,我一口没喝。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搜索更多信息。最终我关掉了浏览器。
有什么意义呢?他有了家庭,我有了自己的生活。那封信是十年前的,也许他早已忘记。
但接下来的几天,我心神不宁。编辑稿子时把作者名字打错,
3
开会时走神,甚至坐地铁坐过了站。周五下午,主编把我叫进办公室。
“下周三有个高校文学论坛,你去采访一下。”主编递给我一份名单,“重点是这位林知秋教授,他刚出了新书,据说很有见解。”
我看着名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手指微微发抖。
“怎么了?不舒服?”主编问。
“没有,”我勉强笑笑,“只是有点意外。”
“认识?”
“他是我高中老师。”
主编眼睛一亮:“那更好办了,师生重逢,可以写个有趣的角度。”
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周三来得太快。我特意穿了件素雅的连衣裙,化了淡妆,站在镜子前时,恍惚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
论坛在大学礼堂举行。我到的时候已经座无虚席。在嘉宾席上,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林知秋老了,但老得很好看。皱纹从眼角蔓延,但笑起来时眼睛依然有光。他发言时沉稳自信,偶尔穿插恰到好处的幽默,引得台下阵阵掌声。
我站在会场最后,心跳如鼓。当他讲到现代人的情感疏离时,目光扫过全场,似乎在我这个方向停顿了一瞬。
问答环节,我举手提问。工作人员把话筒递给我时,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林教授,您刚才提到文学中的‘未完成之美’,说这种遗憾本身具有审美价值。请问您是否认为,有些故事正因为未完成,才在记忆中变得完美?”
他眯起眼睛看向我,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会场安静得能听到空调的嗡鸣。
“这位记者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比记忆中更加沉稳,“是的,我认为未完成的情感有一种特殊的美感。但我们需要警惕的是,不要把这种美感过度浪漫化。有时候,我们怀念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曾经真诚而勇敢的自己。”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我确信他认出我了。
论坛结束后,我在休息室门口等他。他走出来时,正和几个学者交谈。看到我,他对同行说了句什么,然后向我走来。
“好久不见。”他说,语气平静得像昨天刚见过。
“十年零四个月。”我说出口就后悔了,这显得我一直在数着日子。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你成了记者?”
“编辑,偶尔做采访。”
我们并肩走在校园林荫道上。九月桂花盛开,空气甜得发腻。学生们骑着单车从身边掠过,青春呼啸而过。
“我上个月回了趟老家,”他说,“学校那棵老榕树被台风刮倒了。”
“真可惜,我们以前常在那下面开文学社。”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那封信,你看到了?”
我点头:“上周,在图书馆的《荒原》里。”
“我放进去的时候就在想,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它。”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那年调走得突然,没机会好好告别。”
“是因为有家长投诉吗?”
他略显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那时候,流言很多。”
我们走到一片人工湖边,在长椅上坐下。夕阳在水面洒下碎金。
“不是因为你的信,”他突然说,“是有个学生看到我在办公室帮你辅导作文,误解了。家长直接告到了教育局。”
我怔住了。十年来的自责突然失去了支点。
“你应该告诉我的。”
“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你正要高考。”他望着湖面,“何况我确实有错。我不该在那个雨天的傍晚,有想要拥抱你的冲动。”
这句话如此直接,让我措手不及。时光倒流十年,我终于听到了当年未曾说出的真相。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那封信?”
“因为懦弱。”他苦笑,“既不能勇敢地爱你,又不能彻底地忘记。所以把选择权交给时间和命运。”
一只白鹭掠过湖面,划破倒映的晚霞。
“我结婚了,”他说,“有两个孩子。”
“我知道。”
“你呢?”
“谈过几次恋爱,都没成。”我自嘲地笑笑,“可能潜意识里总是在找某个影子。”
我们沉默了。远处传来下课铃声,一群学生嬉笑着从湖边走过。
“那天你说,有些界限不能越过,”我轻声问,“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吗?”
他沉思良久:“界限永远存在。但它的意义不是阻止我们,而是提醒我们——每个选择都有它的代价。我选择了我的责任,你选择了你的自由。没有对错,只是不同的人生。”
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天边泛起紫红色。
“我得回去了,”他站起身,“晚上还有个小研讨会。”
我们并肩走向校门。在分别的路口,他忽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书。
“我的新作,送你。”
我接过书,扉页上写着:“致我最好的学生——愿你永远自由如风。”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就像当年那封未署名的信。
“谢谢。”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握住的时间比应有的长了那么半秒。
“保重。”他说。
“你也是。”
我看着他转身离去,背影渐渐融入暮色。没有回头,没有多余的告别。这次是真的相忘于江湖了。
我翻开他送的书,中间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做你的老师。这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眼泪终于落下来,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但这一次,我没有擦拭。
路灯次第亮起,我沿着街道慢慢行走。手机响起,是主编问我采访顺利吗。我说很顺利,下周交稿。
挂掉电话,我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桂花香甜依旧,但有什么已经不同了。那个困扰我十年的结,终于松开。
我走到图书馆前,再次进去,找到那本《荒原》,取出那封信。然后在图书馆门口,借了打火机,点燃了信纸。
火焰舔舐着那些未说出口的爱恋,那些错过的可能,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随风散去。
不必重逢,不必延续。有些故事最适合的结局,就是恰到好处的告别。
我转身汇入人流,走向霓虹闪烁的都市夜晚。心中那个十七岁的少女,终于在此刻长大。
4
烧掉信纸后的第三年,我在北京一家独立书店的角落再次看到了林知秋的名字。这次是他的新书——《未完成的对话》,摆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
封面设计得很素净,灰底白字,像极了那年图书馆里那本《荒原》的装帧。我拿起一本,翻开扉页,上面印着:“给所有曾经克制过的人。”
书店店员走过来:“今天下午作者会来做分享会,要不要留个座位?”
我的心跳忽然乱了节奏。三年了,我以为已经彻底放下,可听到他名字的瞬间,那些刻意压抑的情感依然汹涌而来。
“几点开始?” “两点,还有一小时。”
我付钱买了书,在书店的咖啡区坐下。文字还是那个文字,冷静克制却又暗流涌动。他写文学评论,写创作谈,但字里行间总隐约透着个人经历的影子。
翻到某一章,他写:“最深的感情往往以最克制的方式表达,不是因为不够爱,而是因为太珍惜。”
我的手停在那一页,咖啡凉了也没察觉。
分享会准时开始。他看起来比三年前更显清瘦,但精神很好,回答问题时目光依然锐利。我坐在最后一排,看他与读者互动,签名,合影。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理所当然。
直到他抬头,目光穿越人群,与我的相遇。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凝固了,随即恢复自然,但对熟悉他微表情的我来说,那零点几秒的失态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分享会结束,读者渐渐散去。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他却先一步向我走来。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说,语气平静,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我来北京出差。”这不是完全的真话,我是特意来看这场发布会的,从同事那里偶然得知的消息。
他点点头:“一起吃个晚饭?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江南菜。”
我该拒绝的。三年前的那场告别已经很完美,不该再打破这种平衡。但我听见自己说:“好啊。”
餐馆不大,但很安静。我们点了几个小菜,一壶龙井。窗外是北京秋日湛蓝的天空。
“你看起来很好。”他为我斟茶。
“你也是。新书很成功。”
我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文学界的动态,出版业的变迁,共同认识的几个作家的近况。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危险区域。
直到 dessert 上来时,他突然问:“你还写东西吗?”
我愣了一下:“偶尔写点书评,主要是做编辑工作。”
“可惜了,”他说,“你当年的作文很有灵气。”
“灵气敌不过现实。”话说出口才觉得太过苦涩,我急忙补充,“我是说,编辑工作更稳定。”
他看着我,目光深沉:“那年你问我,是否还认为有些界限不能越过。我现在有了不同的答案。”
我握茶杯的手紧了紧。
“界限永远存在,”他继续说,“但它们不是铁壁,而是河流——会随着时间改变河道。三年前我说选择没有对错,只是不同的人生。但现在我觉得,有些选择既对且错,既是得到也是失去。”
“你想说什么?”我的声音轻微发抖。
他从包里拿出一本略显陈旧的笔记本,推到我面前:“看看这个。”
我翻开,是他的日记本。某一页标注着日期——正是我们三年前重逢的那天。
“今天遇见了S(他用了名字的首字母)。她比记忆中更加明亮,像经过打磨的玉石。我说了那些关于界限和责任的话,都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真相。全部的真相是:当她问我还是否坚持当年的选择时,我想说的是——我坚持了该坚持的,也后悔了该后悔的。”
我抬起头,撞上他坦诚的目光。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因为时间给了我们新的可能性,”他说,“去年我离婚了。孩子们跟母亲去了国外。”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不是在期待什么,”他急忙补充,“只是想告诉你,有些选择在当时看来是正确的,但随着时间流逝,可能会显现出不同的面貌。我从未忘记过你,这不是浪漫的告白,而是简单的事实。”
服务员来添水,打破了这一刻的紧张气氛。
我把日记本推还给他:“很多事情都变了。”
“是的,”他接过本子,“但有些东西没变。比如我依然认为你是最有天赋的学生,比如我依然记得那个雨天的黄昏,比如我依然会在读到某段文字时想到你。”
我低下头,害怕眼神会泄露太多情绪。
“我不要求你现在回应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只是觉得,是时候让你知道全部真相了。”
走出餐馆时,天已经黑了。北京秋天的晚风带着凉意,他自然地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
“我送你回酒店?”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点点头,没有坚持。在路灯下,他的侧脸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这本书,”我从包里拿出新买的书,“能签名吗?”
他笑了,从口袋里取出笔,在扉页上写字。然后合上书递还给我:“保重。”
“你也是。”
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走了两个街区,才在路灯下翻开那本书。他写的是:“给S——愿这次不错过。”
我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在长安街上走了很久。北京的夜晚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这座城市太大,大得可以容纳所有故事和所有秘密。
手机震动,是他发来的短信:“下周我在上海有个讲座,如果你有兴趣...”
我没有回复,但也没有删除。
回到酒店,我把那本书放在床头。关灯后,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正好落在书脊上。
三年前我烧掉了那封信,以为终结了一个故事。但现在看来,那或许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界限如河流,时间改变了它的河道。而我们都还在水中,学习如何泅渡。
第二天清晨,我回复了他的短信:“把讲座信息发我吧。”
按下发送键时,我的手没有抖。
清醒的账本(小说原创首发)
文/汤文来(福建)
老张的账本已经记了三十年。
账本是牛皮纸封面,内页泛黄卷边,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备注挤在一起,像蚂蚁搬家。老张每晚睡前必做两件事:一是把假牙摘下来泡在清水杯里,二是把当天的收支一笔笔记上。
“九月十二日,买豆腐三块,六角;公交卡充值,二十元;收废纸板卖得,八元五角...”
老张退休前是厂里的会计,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账目清清楚楚,一分不差。退休后,这手艺没处使,便全用在自家账本上。老婆说他魔怔了,他眼睛一瞪:“过日子不算账,那叫过日子吗?那叫混日子!”
这天晚上,老张记账时发现不对。买青菜花了三块五,应该还剩四十二块三,怎么数都只有四十一块八。少了五毛钱。
老张把钱包翻来覆去地数,又把今天经过的路走了一遍,连公共厕所都进去瞅了瞅,看是不是掏手纸时带掉了硬币。无果。
五毛钱,掉地上年轻人都不一定弯腰捡。但老张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丢的不是五毛钱,而是五百块。
“至于吗?”老婆被吵得不耐烦,“明天我给你五毛,行不?”
“不是钱的事!”老张坐起来,“是账对不上!”
账对不上,就是生活出了差错。老张不能容忍差错。
第二天,老张决定查个水落石出。他从菜市场开始重走昨天的路,每个摊位询问。卖青菜的大婶笑得前仰后合:“老张啊,为五毛钱至于吗?我送你五毛行不?”
老张严肃地摇头:“不是钱的事。”
最终,他在公交站台长椅缝里找到了那枚闪亮的五毛硬币。他用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掏出来,如获至宝,郑重其事地放进随身带的铁皮盒里。晚上,账本上的差额补上了,老张睡得很香。
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老张的账本不仅记钱,也记别的事。
“十月三日,隔壁老王欠鸡蛋两个,未还。”
“十一月七日,楼下小李家娶媳妇,随礼二百,亏了(他家老人过世时已随过一百)。”
“十二月十日,帮老陈修水管,应付人工费三十,未收。”
老婆说他是铁算盘,老张不以为然:“心里有本账,活得明白。”
女儿给他买了智能手机,教他电子记账。老张试了一天就放弃了:“冷冰冰的,没感觉。记账得用手写,一笔一划,那才叫记账。”
日子如流水,账本一页页翻过。
直到有一天,老张记账时手突然抖得厉害,数字写得歪歪扭扭。医院检查,帕金森综合征。
老张的手越来越抖,记账成了折磨。字迹潦草难以辨认,甚至常常算错数。这对老张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不记了!”有一天老张终于发脾气,把账本扔在地上。
老婆默默捡起来,抚平卷角,说:“我帮你记。”
于是每晚,老张口述,老婆记录。老张说得很慢,老婆写得认真。有时老张说完数字突然忘了为什么要记这笔,老婆就提醒他:“早上买油条了,忘啦?你还说炸油条的小伙子多找了一块钱,让他拿回去了。”
老张惊讶地看着老婆:“这些你怎么都知道?”
老婆笑笑:“跟你过了一辈子,能不知道吗?”
账本继续记着,但内容悄悄变了。
“三月五日,老张能自己走到阳台了。”
“四月十日,今天老张笑了三次。”
“五月三日,女儿来看我们,老张多吃了一碗饭。”
老张发现后皱眉:“这记的是什么?不是账!”
老婆说:“怎么不是?健康、快乐、亲情,这不是人生最大的收支吗?”
老张沉默了。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没睡好。
第二天,老张让老婆买本新账本。牛皮纸封面,和内页泛黄的那种一样。
在新账本的第一页,老张颤抖着写下:
“人生总账:
收入:快乐、健康、亲情、爱情
支出:烦恼、病痛、离别、孤独
余额:待结算”
老婆看着看着,眼眶就湿了。
老张还在继续写:
“欠妻子的:一辈子照顾,无法计量,来世再还。
给女儿的:父爱如山,无需回报。
得自世界的:阳光空气水,感恩珍惜。”
账本最后一页,老张写了一行大字:
“一生盈亏,难以计算;活过爱过,便是盈余。”
从那以后,老张不再每天记账。有时他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一坐就是半天。老婆问他在想什么,他说:“算总账。”
老张走的那天很平静。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账本整整齐齐摆在书桌上,旁边放着他那副老花镜。
葬礼结束后,老婆翻开账本,发现最后一页添了一行新字,笔迹颤抖却清晰:
“最终余额:幸福。”
账本终于合上,但生活从未如此清晰。老婆忽然明白,老张一辈子算账,最后算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人生这本账,从来不是数字能算清的。
窗外阳光正好,一如老张记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温暖而真实。
永远的北大(小说原创首发)
文/汤文来(福建)
1
中文系副教授吴明理在图书馆地下二层的特藏部已经坐了三个钟头。他面前摊着一本民国三十七年的《北大旬刊》,纸页脆得像苏打饼干,他得屏住呼吸翻页。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和樟脑丸的味儿,头顶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把他的脸照得发青。
他是来找一句话的。他的导师,病榻上的赵老先生,弥留之际反复念叨:“那篇文章…三十七年…旬刊…第三版…”老先生喘着气,眼睛望着虚空,“那句话…说得对…”
吴明理得找到那句话。这成了他眼下最紧要的事,比评职称还紧要。
特藏部的管理员老马端着搪瓷缸子溜达过来,瞅了一眼他手里的刊物:“哟,查这个?这玩意当年印的时候用的是最次的纸,能撑到现在没成渣,算它命大。”
吴明理没抬头,“嗯”了一声。
“找啥?我在这儿三十年了,闭着眼睛都能摸出哪本书在哪。”老马吹开茶叶沫,呷了一口。
“一句话。民国三十七年,《旬刊》,第三版,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
老马乐了:“三十七年?第三版?一个月出三回,一回四版,你算算多少字?大海捞针呐吴老师。”他放下缸子,“为啥找?”
“赵先生…想要。”
老马脸上的笑纹淡了。“赵老先生啊…”他叹口气,拖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那是好人。就是太认死理。”他压低声,“六六年那会儿,为了一本书里一句话,差点把命丢了。还不改性。”
吴明理终于从纸页上抬起眼:“什么话?”
“那我可记不清了。反正不是啥反动话,就是…不合时宜。”老马摇头,“这北大啊,啥是永远?湖是那湖,塔是那塔,可里头的水,早换过八百回了。人就爱自个儿骗自个儿。”
吴明理又埋首纸堆。老马觉得无趣,端着缸子走了。
窗外天色暗下来。吴明理揉揉发涩的眼睛,一页一页翻。大多是些时评、学术动态,还有诗歌。他想象着赵老先生当年,一个年轻学生,读着这些文字时的样子。
电话响了,是妻子。“还找呢?闺女家长会你不去了?”
“你替我去吧。”
“我咋替?老师问起来我说啥?说她爸在故纸堆里扒拉一句死人话,比活闺女要紧?”
吴明理把电话拿远了些。“快找到了。”他撒谎。
“找着找着!你导师糊涂了,你也糊涂?那话能当饭吃?能给你评上教授?”妻子挂了电话。
吴明理放下手机,接着翻。灯光晃眼。
他想起自己刚留校那会儿,赵老先生还没退休,带他们几个青年教师逛校园。走到未名湖,老先生指着水:“这水,看着静,底下淌了百十年了。咱们搞文的,就得学这水,底下的东西不能丢,面上的东西,得跟着风动一动。”
后来风怎么动,吴明理没太学会。他写的论文越来越厚,看的人越来越少。赵老先生的话,他也渐渐忘了。
直到老先生躺倒了,拉着他的手,眼神混浊却急切:“那句话…得找着…说得对…”
夜更深了。老马来催了几次,吴明理只说要再看会儿。老马嘟囔着“一根筋”,锁了外头的门,放他一人留着。
快到凌晨时,吴明理的手指停住了。
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旬刊,第三版,右下角一篇短文,论及“学风”,署名“一知”。
“…故曰,大学之精神,非在于楼宇堂皇,亦非在于章程严密,而在于一点真心,半分傻气。真心向学,傻气坚守。如此,虽时移世易,而精神不灭。”
吴明理盯着那几行字。纸页黄脆,墨迹淡灰。
就这?他几乎失望。一句平无奇甚至有些迂阔的话。值得一个人记挂一辈子?
他掏出手机,想给师母打个电话。一看时间,凌晨三点多了。作罢。
他靠在冰冷的铁书架子上,望着头顶嘶嘶响的灯管。图书馆地下一片死寂,只有旧纸的味道包裹着他。
他忽然明白了赵老先生为什么要找这句话。
不是这话多精妙,多深奥。而是写这话的人,信这话的人,在那个年代,或许后来为此付出了代价。赵老先生要找的,是那个“信”本身。是他自己也曾有过的“一点真心,半分傻气”。
吴明理小心翼翼将那期《旬刊》合上,放回原处。他没复印,没拍照。他觉得这话带不走。它只属于这个地方,这个时刻。
他走出图书馆时,天已蒙蒙亮。深秋的晨风刮得紧,未名湖上罩着一层薄雾,博雅塔的尖顶有点模糊。
几个穿着冲锋衣的学生背着书包,缩着脖子,匆匆从他身边跑过,赶着去占座。
湖边那块著名的“未名湖”石头旁,有个男生正大声背诵英语课文,磕磕巴巴。
吴明理慢慢走着。他想起赵老先生,想起老马,想起妻子的话,想起自己那些没人看的论文。
他走到湖心岛边上,找了张长椅坐下。雾气湿凉,沾湿了他的眼镜片。
他望着那湖,那塔,那些奔跑背诵的学生。
忽然就觉得,赵老先生要找的那句话,或许从来就不在那本旧刊物上。
它在这清晨的雾气里,在这磕巴的背书声里,在这百年来无数个“一点真心,半分傻气”的人身上。
它永远在。正因为永远在,所以永远找不到,也永远丢不了。
吴明理摘下眼镜,擦了擦水汽,重新戴上。
天光又亮了些。他得去医院了,告诉赵老先生,那句话,他找着了。
虽然他知道,老先生听了,大概也只是点点头,眼神望向别处。
永远的北大,不在纸上。
在风里。
2
吴明理赶到医院时,天已大亮。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儿冲鼻子,混着点儿老人身上特有的沉腐气。赵老先生闭眼躺着,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胸口的被子几乎看不出起伏。
师母坐在床边小凳上削苹果,皮削得极薄,连成一条细带,垂进垃圾桶里。见吴明理进来,她抬抬眼,没说话,只用下巴朝病床点了点。
“老师,”吴明理凑近些,声音压得低低的,“我找到了。”
床上的人没反应。只有心电监护仪上的绿线,一跳,一跳,划着安静的波浪。
吴明理有点慌,提高了点声:“民国三十七年的《旬刊》,第三版,那篇谈学风的文章,署名‘一知’的…”
师母停了削苹果的手,看着他,轻轻摇头。
吴明理却不管,自顾自说下去:“里头说,大学精神,在于一点真心,半分傻气…”他背书似的,把那几句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说完,病房里只剩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许久,赵老先生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慢慢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转向吴明理的方向,定住了。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发出极轻微的气音。
吴明理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不对…”
“什么?”吴明理没听清。
“…不是这句…”老先生的声音像破风箱,嘶哑,却带着奇异的执拗,“…是旁边…那篇…诗…”
诗?吴明理愣住了。他光顾着看那篇论文,根本没留意旁边还有什么诗。
师母叹了口气,把削好的苹果放进碗里:“我就知道。他糊涂了,说的胡话,你也当真。”
吴明理却僵在原地。老先生的眼神里有一种异常清醒的焦灼,死死盯着他,仿佛他用尽全力,就为纠正这个错误。
“旁边…那首诗…”老先生又挤出几个字,呼吸急促起来。
监护仪上的波浪变得密集尖锐。护士快步进来,检查了一下,示意他们先出去。
师母拉着吴明理退出病房。“让他歇会儿吧。”她语气疲惫,“你也是,折腾一晚上,就为这个。找着了,他又说不是。老小孩儿一样。”
吴明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脑子里嗡嗡的,只有老先生那句“不是这句”和“诗”。
他忽然想起,在那篇短文旁边,确实有一小块地方,印着一首短诗。当时他注意力全在找那几句话上,只扫了一眼标题,好像是《无题》。
他转身就走。
“哎!你干嘛去?”师母在身后喊。
“回图书馆!”吴明理头也不回,几乎是小跑着冲下楼。
再次推开特藏部的门,老马正泡方便面,热气熏得他眼镜片一片白。“哟,吴老师,落东西了?”
吴明理没理他,径直冲到那个书架,几乎是抢一样抽出那本《旬刊》,手都有些抖。他翻到第三版,目光跳过那篇短文,投向右下角那块豆腐干大小的诗歌区域。
《无题》
作者:寒星
“塔影入湖湖影深,书声换世世声沉。
莫道青衫旧颜色,风来犹自动青衿。”
诗很短,铅字很小,挤在版面角落,毫不起眼。诗旁还有一小块空白,有人用极细的钢笔,蝇头小楷写了一句批注:
“四八年冬,湖冰坚厚可行。与友人踏冰论道,衣薄而不觉寒。今闻‘青衿’之语,忽忆当时气象。批注人:知”
吴明理盯着那批注,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知”那个落款。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劈入脑海——那个署名“一知”的短文作者,和这个批注人“知”,会不会是同一个人?而赵老先生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不是那篇冠冕堂皇的论文,而是这首不起眼的小诗,和这句随手写下的批注?
他想起老马的话:“六六年那会儿,为了一本书里一句话,差点把命丢了。”
为的是哪句话?是论文里那句“一点真心,半分傻气”?还是这首小诗,抑或这句批注?
“找着了?”老马端着泡面凑过来,瞅了一眼,“嘿,这诗啊。没啥名气,作者‘寒星’也没听过,估计是哪个学生写的。这批注倒有点意思,‘湖冰坚厚可行’,现在全球变暖,未名湖可难得冻那么实诚了。”
吴明理没接话。他小心翼翼地将刊物合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赵老先生要找的,或许从来不是一句能登大雅之堂的“精神总结”,而是某个瞬间的真实触感——冰湖行走的寒冷,与友人争论的热烈,青衫单薄却不觉冷的少年意气。是那句“风来犹自动青衿”里藏着的、不曾磨灭的东西。
他再次赶回医院。
病房里很安静。赵老先生醒着,眼睛望着窗外,窗外能看到远处一抹灰色的天空,看不到北大。
吴明理走过去,没再提那篇文章。他俯下身,轻声说:“老师,那首诗,我看到了。《无题》。还有旁边的批注。”
老先生眼珠缓缓转动,看向他。
“批注里说,四八年冬,湖冰坚厚可行。”吴明理继续说,声音很稳,“说‘衣薄而不觉寒’。”
赵老先生浑浊的眼睛里,极慢地,泛起一点极微弱的亮光。像深潭里投进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小,但确实荡开了。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嘴角似乎想往上牵动,最终只化作一丝极轻的、几乎看不见的叹息。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胸口的起伏,似乎比之前更平稳了些。
师母惊讶地看着监护仪,又看看吴明理。
吴明理没解释。他知道,这次找对了。
永远的北大,不在宏大的论述里,在那湖冰的寒冷触感里,在那单薄青衫下的热血里,在一首无人记得的小诗和一句随手的批注里。
在所有这些看似无用、却真正活过的细节里。
3
吴明理走出医院时,天已过午。秋风卷着几片提早离枝的银杏叶,打着旋儿砸在他肩头,又滑落下去。他没觉得凉,心里反倒有种奇异的平静,像一场持续太久的暴雨终于歇了。
他没回系里,也没回家,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静园。拆迁的蓝牌子已经立了起来,几个工人蹲在墙根底下抽烟,打量着哪面墙先下锤子。
那个剥毛豆的老太太还在,马扎边堆了一小撮豆壳,猫不见了。
“还没搬?”吴明理站定了问。
老太太撩起眼皮瞅他:“往哪儿搬?等着分安置房呢。这破地方,住了大半辈子,临了倒值钱了。”她抓起一把毛豆荚,咔吧一声掰开,青绿的豆粒迸出来,“你呢?找着了?”
吴明理愣了一下,才明白她问的是昨天的事。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找着一点,又好像没找全。”
老太太嗤地笑了,露出稀疏的牙床:“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爱把简单事儿往复杂里整。找东西嘛,找着了就用,找不着就拉倒。还能让尿憋死?”
话糙理不糙。吴明理竟被她说得噎住了。
他踱进静园深处。废墟的气味已经透出来了,不是灰尘,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被连根拔起时散发的土腥气。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举着手机在自拍,背景是斑驳的红砖墙和“拆”字。
“笑一个!嘿,这可是历史的眼泪啊!”一个男生嚷嚷着。
吴明理默默绕开他们,走到那棵老槐树下。树杈上还拴着半截磨秃了的跳绳,随风轻轻晃荡。
他忽然想起赵老先生某次酒后的醉话,说五几年的时候,静园还不叫静园,男女生还得分开走,他们半夜偷摸翻墙出去,就为吃一碗西直门外的卤煮。那时候的北大,和现在不一样,和民国更不一样。
“可那口气,就没断过。”老先生当时拍着桌子,眼睛发亮,“甭管什么时候,总有几个不服软的、认死理的、觉得念书比吃饭要紧的傻小子傻丫头。北大啊,就靠这点傻气吊着命呢!”
那口气。
吴明理深深吸了一口掺杂着拆迁尘埃的空气,肺腑间并无不适,反倒有种莫名的通透。
他转身往外走。路过老太太时,她忽然塞过来一小把剥好的青豆:“拿着,甜着呢。”
豆粒还带着体温,润泽饱满。
他道了谢,揣进兜里。豆子隔着布料,微微硌着腿。
他没再去图书馆,也没回医院。他沿着未名湖慢慢走,湖水被风吹皱,塔影碎在里面,晃啊晃的。那个背英语的男生换成了读《庄子》,依旧是磕磕巴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吴明理在湖心岛的石凳上坐下,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系工作群里正为明年课题申报吵得不可开交,谁该排前面,谁占了谁的坑。他划了两下,设置了免打扰。
他给妻子发了条短信:“晚上我做饭。”
妻子回得很快,一个问号。
他没解释,收起手机,看着湖面。游船码头那边,一群新生正穿着学士服拍照,笑声隔着水传过来,有点模糊,却很有劲道。
永远的北大是什么?
是赵老先生惦记的那句诗,是批注里那片冻实的湖冰,是静园老太太一把青豆,是此刻湖面上破碎又重聚的塔影,是那群穿着租来的袍子、迫不及待想拥抱未来的年轻笑脸。
是所有这些东西搅和在一起,熬成的一锅说不清滋味、却让有些人一辈子念念不忘的老汤。
它没法被一句话定义,被一篇文章概括,被一座雕像凝固。
它就在这儿,在风里,在空气里,在每一个呼吸过它、又心甘情愿被它改变的人身上。
吴明理站起身,拍了拍沾了灰的裤腿。兜里的青豆轻轻作响。
他得去买条鱼,晚上炖豆子吃。
风更大了些,吹得湖边的柳条狂舞。天高云淡,北方的秋天,向来如此,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他最后望了一眼博雅塔,转身汇入人流。
(完)
《孔子故里知名作家文学社》
本刊文学顾问:陈文龙 金波 陈钦华 张耀光 黄秀峰 哈生寿 江铃 陈立强 秋枫
名誉社长:王德席 陈长海
文学总监:王德席
社 长:陈常河
总 编:陈常河
副社长:王小强 李宜普
主编终审:王小强
副主编二审:李宜普
管理部部长:张俊森
编辑部部长:陈常河(兼职)
宣传部长:杨保平 陈洁
现代诗收稿一审:陈常河
古体诗收稿一审:张俊森
小说散文收稿:陈常河
编 委:王德席 秋 枫 陈长海 陈常河 王小强 李宜普 张俊森 杨保平 陈洁 唐增虎 刘 兵
(排名不分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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