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禾山的记忆
朱海燕
这是一段永远剜不掉的记忆。1985年2月,我在苏州求学期间,对鹰厦线进行一次采访,这可能是铁道兵修成这条铁路后,作为记者对它进行的第一次系列采访。
从鹰潭南下,一路峰回路转,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列车穿过几个小站,便到了上清宫。《水浒传》中洪太尉误走妖魔,描写实境就是此处。据《道书.第二九福地》记载:第一代天师张道陵曾在此炼丹。
1933年,朱德、彭德怀、王稼祥与方志敏在这里胜利会师。1964年1月,朱德再次登临,曾写下感人的诗句。
从上清宫南行,山峦增多,一脉群峰组成的武夷山,横亘于闽赣之间。其中有一关口,名曰“铁牛关”,险要巍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20世纪30年代,中国工农红军凭借此关天险,英勇阻击了国民党军队的进攻,保卫了红色首都瑞金。
笔者来访之日,正是早春2月,这一带春光融融。山坡上橄榄树撑着一冠浓绿,芭蕉林举起万叶嫩黄。沿途多处可见八哥鸟悠闲地立在牛背上。透过车窗,可见奔腾的江水。江中航道两侧礁石丛列,水流冲击,形成一湾湾漂着白沫的回流,如此秀丽,如此迷人。
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妈妈和两个中年男女,似乎对这一切不太关注。他们从鹰潭上车后,一路总是郁郁寡欢。
从华桥到安仁溪,列车要穿过近20座隧道,为了不让火车喷出的浓烟灌进车厢,旅客们主动地把车窗关上。列车长说,前面就过大禾山隧道了,长达1000多米,过隧道要花近2分钟的时间。
听说要到大禾山了,我对面的那3个人忽然同时动了起来,中年女子向我行个手礼,说:“同志,对不起,让我开开窗吧。”话音未落,中年男子便从挎包里掏出一把黄白纸花,又把烟盒里已经卷好的一头大一头尖的“烟喇叭”抓在手里。
列车进洞后,车轮声又响又闷。这时,中年女子拉开车窗,中年男子迅速把准备好的东西撒到窗外,他们配合的十分默契。而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妈妈,定格似地趴在车窗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默默无言地看着窗外,好像要把黑古隆咚的山洞望穿……
我望着他们。他们依偎在一起,目光忧伤,脸色凝重,一动也不动,犹如一座传神的雕塑。
我仿佛想到了什么,思维的指示灯亮了一下,但心中的疑问并没有消除。等到一切趋于平静之后,我轻轻地用肘碰了碰那位中年男子,把他请到一边去。
谜,终于解开了——
眼前这两代人,长者是母亲。她的丈夫当年在开凿大禾山隧道时,不幸牺牲了。年轻的是她儿子和儿媳。父亲牺牲那年儿子才5岁,母亲凭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和无数浸渍着泪水苦涩的日子,把孩子拉扯大。红颜无情随春去,满头青丝变白发。她对修路的丈夫爱得深,爱得也苦,每年丈夫的祭日,她都要带着儿子与儿媳赶一趟火车,到这儿敬上丈夫生前爱抽的“烟喇叭”,撒上几朵素色的纸花,用来寄托绵绵的哀思……
交谈中,从中年男子那里得知,他的外祖父是《十送红军》歌词的原作者之一。这一意外发现,使我感到惊喜,对他们的敬重之情一下子加深了。望着窗外源远流长的江水,我产生一种幻觉,好像看到一条圣洁之河从天际奔流而来,漫过几代人的心头,洗礼着千万人的灵魂。
大禾山之战是非常艰难的。1956年,铁道兵副司令刘克在接受《人民日报》记者采访时说:“大禾山隧道必须在1957年7月完成,才能保证1957年年底全线通车。这里的岩石,全是普氏强度系数15级以上的坚硬花岗岩。1955年6月开始挖导坑,每天一端只能进1.7米。照这样下去,光开挖导坑就要14个月。那样,大禾山的进度将推迟全线完工的期限。”
不能让缓慢计算时间。天地之间不允许有这样迟滞的空间。
上尉连长尹尚龙首先改善了循环作业的组织,制定了效率高的接班制度,提高了爆破效率,加快了装碴出碴的工作。于是大禾山隧道开挖的进度迅速提高了。1955年7月底,日进2.13米。10月日进3.5米。年底提高到日进5.08米。大禾山隧道终于在1956年2月底全部完工,工程列车于3月5日通过大禾山隧道。
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但在创造奇迹的伟大创业中,也留下许多遗憾。鹰厦线上许多老工人与工程技术人员对我说,当年施工采用大爆破的方法,的确提高了工程效率,但也给铁路带来了难以治愈的后遗症。爆破,撼山力强,使整个山体的岩石、土质结构受到颠覆性的破坏,加上火车长年累月震动和下雨刮风,隧道年年都发生塌方漏水现象。吕正操将军对我说:全路病害最多的铁路就是鹰厦铁路。韩杼滨做过8年的上海铁路局局长,那时福州分局在上海局管内。他说:每年都要拿出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去医治鹰厦铁路的病害。前几年,国铁集团运输局的同志告诉我,每年逢多雨季节,鹰厦铁路因塌方、泥石流原因,耽误行车多达半月左右。
由于当年施工的不科学,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依然听到大山的胸腔里发出的灾难的回声。
列车越过大禾山,我回首凝视洞口,山壁上的诗句依稀可辨:
任凭悬崖万丈高,
也要削成地平川。
头顶白云脚踏雾,
半山腰里荡秋千。
劳动热情似烈火,
英雄战胜大禾山。
这诗句与后来的《铁道兵志在四方》的歌曲,同属一系血脉,纯净得不染纤尘,它证明了修路人的钢铁意志,让历史值得回味。
看着那岩壁上的诗,当年战斗在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他们有的走遍天涯海角,有的则就地转业,成了地道的武夷山人,后来他们的孩子也成了武夷山人。笔者手头有这样两个数字:当时战斗在武夷山区的青年养路工,有许多是老铁道兵的子女,有百分之三十已进入“大龄”阶段,爱情的大门上还落着沉重的铁锁。另一个数字是:从鹰潭至厦门,铁路职工何其多也,而子女考上大学的却寥寥无几。他们从祖国手里接过千里铁路,畅通了社会与时代,却封闭了自己。大山绊住了他们的下一代。在大山中晨昏赶路,毕竟不如城市,只能随遇而安,让理想在大山中徜徉,接受命运的流放……
大禾山的记忆,就是一条铁路的记忆。这人间美景,这天光地形,这铁路的坐标,这路工的困苦,这大千世界,由表及里地皆入我心,一腔怔忡,有多少甜,就有多少苦。苦苦甜甜,注满我的心房。
作者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就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协会员。
责编:槛外人 2025-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