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古为今的现代送别诗》
作者:艾平
《某女士送夫赴港进修》是孙幼明于1988年创作的一首现代送别诗,短短四句,二十八字,却情意绵长,意境深远。诗中“吻别长亭泪湿衣,离愁淡淡压眉低。他乡酒绿灯红夜,记否伊人独倚帏”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位女性在丈夫远赴香港进修之际的依依惜别之情。此诗虽为现代作品,却深得古代送别诗之神韵,在情感基调、意象选择与艺术手法上,与古典诗词一脉相承,堪称现代送别诗中的佳作。
中国古代送别诗源远流长,自《诗经》《楚辞》以降,历代诗人无不以离别为题,抒写人生聚散无常之叹。从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深情厚谊,到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缠绵悱恻;从高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洒脱,到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哀婉低回,送别诗始终是古典诗歌中情感最浓烈、意境最悠远的一类。孙幼明此诗,正是在这一悠久传统中汲取养分,又融入现代生活的真实情境,使古典情思在当代语境中焕发新意。
首句“吻别长亭泪湿衣”,开篇即以“长亭”点明送别之地。长亭,自汉魏以来便是送别的象征,《白帖》有“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之说,古人常于亭中设宴饯行,挥泪作别。王昌龄有“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李白亦有“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长亭早已成为离愁的意象符号。而“吻别”一词,则极具现代色彩,与古代“执手”“执袂”等含蓄表达不同,它直接展现了现代人情感表达的开放与直率。然而,紧随其后的“泪湿衣”又将这种现代情感迅速拉回古典语境——泪水沾湿衣襟,正是古人送别时最典型的细节描写。江淹《别赋》中“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杜甫“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皆以泪写情。此处“泪湿衣”三字,既写实又传神,将女子内心的不舍、担忧与孤寂凝于一瞬,令人动容。
次句“离愁淡淡压眉低”,进一步刻画女子神态。“淡淡”二字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更显愁绪之深沉绵长。古人写愁,或浓烈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或深重如“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而此处以“淡淡”形容离愁,反见其无处不在、挥之不去。愁绪虽不汹涌,却如薄雾弥漫心间,久久不散。“压眉低”三字尤为精妙,以身体语言写内心情感,女子因愁而眉目低垂,神情黯然,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此句与温庭筠“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有异曲同工之妙,皆以女子仪容之变化,映照内心之孤寂。
第三句“他乡酒绿灯红夜”,笔锋陡转,由送别现场跳至想象中的他乡景象。香港作为国际都市,以其繁华夜景著称,“酒绿灯红”四字精准捕捉了都市的喧嚣与诱惑。此句看似写景,实则寓情于景,暗含女子内心的隐忧。她担心丈夫在异乡的繁华中迷失自我,沉溺于声色犬马,忘却家中孤影。“酒绿灯红”在古典诗词中常与浮华、放纵相联系,如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苏轼“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皆写都市夜生活的迷离与空虚。此处以“他乡”点明空间距离,更强化了女子的孤独与不安。
结句“记否伊人独倚帏”,以一问作结,余韵悠长。“记否”二字,既似轻声叩问,又似内心独白,饱含期盼与忐忑。她不直接表达思念,而是以“伊人独倚帏”的画面唤起对方的记忆与良知。“独倚帏”三字极具画面感:夜深人静,女子独坐窗前,轻纱帷帐随风轻扬,映出她孤寂的身影。此情此景,令人想起温庭筠“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等待,也似李清照“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凄清。帷帐,是私密空间的象征,是情感的庇护所,女子“独倚”于此,既是守候,也是自伤。
全诗四句,前两句写实,后两句写虚;前两句写送别之景,后两句写别后之思。结构上承转自然,情感层层递进。语言上,既有“吻别”“酒绿灯红”等现代词汇,又保留“长亭”“伊人”“倚帏”等古典意象,古今交融,浑然一体。尤其可贵的是,诗中女性形象鲜明而独立。她不仅是被动的送别者,更是情感的主动表达者。她敢于“吻别”,敢于质问“记否”,其深情、敏感与坚韧,跃然纸上。
与古代送别诗相比,此诗在题材上有所突破。传统送别诗多写友人、兄弟、君臣之别,夫妻之别虽有,但多以男性视角为主,如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皆为男性悼亡或思妻之作。而此诗以女性视角书写夫妻离别,且背景为现代都市生活中的进修远行,更具时代气息。它不仅延续了古典送别诗的情感深度,也反映了当代女性在家庭与情感中的复杂心理。此外,诗中“港”字点明地理背景,使诗歌具有特定的历史语境。
综上所述,孙幼明《某女士送夫赴港进修》虽为现代短制,却深得古典送别诗之精髓。它以简练的语言、典型的意象、细腻的情感,将离愁别绪写得含蓄而深沉。它既是对古代送别诗传统的继承,又在题材与表达上有所创新,堪称现代汉语诗歌中融古化今的典范之作。读此诗,令人不禁想起那些穿越千年的送别吟唱,感受到人类情感的永恒与相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