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颅赤行
文/韩寒（江苏）
凌晨四点的城市，还陷在浓稠的寂静里。我坐在梳妆台前，台灯的暖光打在镜子上，映出一张疲惫的脸——眼角挂着未褪的倦意，鬓边有根偷偷冒出来的白发，连平日里精心打理的长发，也显得有些凌乱。桌上摊着没写完的方案、孩子的家长会通知、母亲的体检报告，这些密密麻麻的琐事，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妻子”“母亲”“职员”的标签紧紧缠在我身上，连呼吸都觉得沉。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发梢，那是留了五年的长发，为了得体，每天要花十分钟梳理、盘起，再别上精致的发簪。可此刻，看着它，我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剪掉它，把所有的束缚都剪掉。翻出抽屉里的剪刀，“咔嚓”一声，一缕长发落在桌上，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直到头发短得不能再短，我又找出电动推子，贴着头皮推了下去。
推子的嗡鸣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黑色的发丝一撮撮落在地上，像卸下了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当最后一片头发落下，我摸了摸头皮，光滑而冰凉，泛着淡淡的青色。镜子里的人，光着头，眼神里带着一丝陌生，却又藏着久违的轻松——那些为了“女性形象”留的长发，那些为了“温柔得体”做的妥协，那些藏在发丝下的焦虑和委屈，终于随着头发的落下，碎在了地上。
接着，我脱掉了身上的睡衣、内衣，一件件扔在沙发上。当身体彻底暴露在空气中，凌晨的凉意掠过皮肤，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可心里的沉重却在一点点减轻。我打开门，赤着脚踩在楼道的水泥地上，冰凉的触感从脚掌传来，却让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
走出单元楼，夜风吹在光头上，带着夜露的湿意，刮过脸颊，像一双粗糙却温柔的手。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头顶亮着，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干净的柏油路上。我赤着脚往前走，脚下的路时而光滑，时而粗糙，能清晰地摸到地砖的纹路、路边的碎石，甚至偶尔踩到一片干枯的落叶，“咔嚓”一声轻响，在夜里格外清脆。
没有了高跟鞋的束缚，脚掌能自由地舒展，每一步都踩得踏实；没有了连衣裙的牵绊，身体能随意地摆动，手臂扬起时，能感受到风穿过腋下的轻快。我开始走得快些，再快些，最后索性跑了起来。光着脚踩在马路上，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痛感，却又无比真切——这种痛感让我确认，我不是那个围着家庭、工作打转的“工具人”，而是一个鲜活的、自由的自己。
跑过街角的花店，卷帘门紧闭，却仿佛能闻到清晨玫瑰的香气；跑过小区的幼儿园，围栏上挂着彩色的气球，在风里轻轻摇晃；跑过巷口的老面馆，橱窗里的灯还亮着，老板大概在准备清晨的第一锅汤。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此刻的模样，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女孩子要端庄”的规训，只有我自己，和这深夜的城市，和这自然的风，坦诚相对。
我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光头上渗出汗珠，被风一吹，凉得舒服。抬头望，夜空里缀着几颗星星，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光滑的触感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在田埂上跑，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摔在泥地里也不哭，爬起来继续笑。长大后，我们总被教导“女孩子要文静”“女孩子要注意形象”，可没人告诉我们，女孩子也可以放肆，也可以不被定义。
那些在白天里让我辗转反侧的烦恼，此刻在这奔跑的风里，在这赤裸的自由里，渐渐变得渺小。孩子的作业没辅导完又怎样？明天可以再耐心些；方案没通过又怎样？大不了再改一次；母亲的体检报告有异常又怎样？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比起这辽阔的夜空，比起这真实的自己，那些烦恼不过是路边的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我慢慢走着，光着脚，光着头，像一个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原始人，在现代的街巷里寻找着最本真的快乐。路过一盏路灯时，我停下，对着灯光张开双臂，影子在墙上变得巨大而舒展。风穿过我的身体，带着城市的烟火气，也带着自然的清冽，那一刻，我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职员”，我只是我自己，一个纯粹的生命，像山间的花、河里的水、天上的云，自然而然地存在着。
天快亮时，我走回了家。穿上衣服，摸了摸依旧光滑的头皮，心里却亮堂得很。这场深夜的剃发赤行，不是荒唐的冒险，不是对世俗的反抗，而是一次与自己的对话，一次对本真的回归。它让我明白，“女性”从来不是一个被定义的标签，不需要用长发、长裙、温柔来束缚自己——我们可以坚强，也可以脆弱；可以端庄，也可以放肆；可以是母亲、妻子、职员，更可以是只属于自己的、无拘无束的灵魂。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脚底传来的路的温度，还能闻到风里的烟火气。或许明天醒来，我还是要面对那些琐碎的生活、繁杂的工作，还是要把“妻子”“母亲”的责任扛在肩上，但我知道，在那个深夜的街巷里，我曾像原始人那样自由奔跑，曾找回过那个最真实、最勇敢的自己。而这份记忆，会像一颗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让我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面对多少风雨，都能记得，我首先是我自己，一个可以光着光头、赤着脚，在天地间自由呼吸的女子。
韩寒，江苏省连云港人，1990年出生，江苏海洋大学毕业，连云港公益协会会员。国企工作，多年来，在省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首），诗文被选入多家文学作品选集，江苏省作协“壹丛书”入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