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长兼总编:陈常河
审稿编发:陈常河
渡江前夜(小说原创首发)
1
她擦干眼泪,背起药箱向南走去。江风吹起她的鬓发,带来对岸稻花的香气。
渡江前夜(小说)
文/汤文来
2
天蒙蒙亮时,江面上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小梅跪在坍塌的碉堡前,小心地从老沈僵硬的手指间取出那把鬼头刀。刀柄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刃口卷了,沾着黑红的血垢。
“走吧。”担架队的王老大拉她,“部队往前推进了,这里马上要成敌军炮火的目标。”
小梅把刀插在腰后,背起药箱。南岸的枪声还在零星作响,但北岸的船队已经像迁徙的候鸟般源源不断渡过江来。她看见杨团长站在一处高地上,望远镜指着前方,通讯员正在他身边架设电台。
卫生所设在一个祠堂里。伤兵源源不断地抬进来,小梅和另外三个卫生员忙得脚不沾地。她给一个腹部中弹的小战士做包扎时,忽然听见熟悉的呻吟声。
“小赵?”她扑到那张担架前。通讯员小赵脸色苍白,左腿血肉模糊。
“梅姐...”小赵虚弱地笑笑,“老沈他...”
“我知道。”小梅剪开他的裤腿,“别说话,保存体力。”
清理伤口时小赵疼得直抽气,却还断断续续地说:“团长让我...送命令...遇到埋伏...我把文件...吞了...”
小梅的手抖了一下。她看见小赵的伤口里有纸屑混着血沫——这孩子真的把机密文件嚼碎咽下去了。
“傻小子...”她轻声骂着,眼泪却滴在绷带上。
祠堂外忽然响起欢呼声。小梅跑出去看,只见一面红旗插在了镇公所的屋顶上,战士们正把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扔下来。老百姓从屋里探出头来,迟疑地鼓掌。
杨团长带着几个参谋快步走过:“一营继续向南追击,二营打扫战场,三营...”他看见小梅,“卫生所有多少能走的伤员?”
“轻伤二十多个,重伤的暂时动不了。”
“轻伤的编入后勤队。”团长脚步没停,“你,跟我来。”
小梅小跑着跟上:“团长,去哪?”
“师部来了指示,要组建前线救护队。你当过护士长,现在任命你为队长。”团长递给她一个布包,“这是老沈留下的,我想你应该保管。”
布包里是鬼头刀和两个染血的馒头。小梅把馒头小心地收进药箱,刀依然插在腰后。
救护队有十一个人,大多是像她一样的女兵。她们跟着先头部队向南推进,沿途收治伤员。越往南走,景象越凄惨——败退的国民党军队炸毁了桥梁,烧毁了粮仓,有时整个村子都空无一人。
在一个叫白沙圩的小镇上,他们遇到了最惨烈的场景。镇口的打谷场上,躺着几十具尸体,都是被枪决的平民。小梅看见一个妇女怀里还紧紧抱着婴儿,两人的血已经凝固成了深褐色。
“畜生!”救护队里最年轻的小刘哭出声来。
小梅默默地从药箱里取出白布,盖在母子身上。她的手在抖,腰后的鬼头刀似乎突然沉重起来。
继续向南走了半天,他们追上先头部队。国民党一个残兵团被包围在山区,做困兽之斗。战斗从午后打到黄昏,山坳里枪炮声震天。
天黑时,一批伤员被送下来。小梅在人群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杨团长被担架抬着,胸前一片血红。
“团长!”
杨团长睁开眼,艰难地笑了笑:“没事...穿了肺叶...死不了...”
小梅迅速检查伤口。子弹从肋骨间穿过,确实没伤到心脏,但失血很多。她一边止血一边问:“怎么搞的?”
参谋在旁边说:“团长带头冲锋,中了冷枪。”
“屁...”杨团长咳嗽起来,“是老子...运气好...”
夜里下起雨来。救护队的帐篷里挤满了伤员,小梅忙到后半夜才得空去看望团长。杨团长已经醒了,正就着油灯看地图。
“不要命了?”小梅夺过地图,“需要静养!”
团长嘿嘿笑:“听听,小梅医生下命令了。”他忽然注意到她腰后的刀,“老沈的?”
小梅点点头。
“给我看看。”
刀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团长的手指抚过卷刃的地方:“好刀啊...可惜了。”
“能修好。”
团长摇头:“有些东西,坏了就修不好了。”他指着地图,“再往南三百里就是南京了。你说,咱们能赶上五一节在南京过吗?”
小梅没回答。帐篷外雨声渐密,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通讯员淋得透湿冲进来:“报告!师部急电!敌军残部正向芜湖方向逃窜,命令我团立即追击!”
团长挣扎着要起来,小梅按住了他:“我去。”
“你?”
“轻伤员组成突击队,救护队跟随。”小梅解下药箱,“你给我写个手令。”
团长凝视她片刻,终于从怀里掏出钢笔,在电报背面写下几行字。小梅折好手令,转身时刀柄碰在帐篷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挑了三十多个轻伤员,组成临时战斗队。天亮时分,雨停了,他们沿着泥泞的公路向南急行军。小梅走在最前面,药箱在背上晃荡,鬼头刀在腰后叮当响。
在一个岔路口,他们发现了敌军丢弃的辎重。小梅蹲下查看车辙印:“往左走了,不超过两个小时。”
继续追赶了五六里地,果然看见了敌军的后卫部队。小梅下令埋伏,等敌军过半时突然开火。对方措手不及,很快举了白旗。
清点俘虏时,小梅发现了个军官模样的人。那人肩章被撕掉了,但皮鞋很新,手腕上还戴着瑞士表。
“你们是哪部分的?”小梅问。
军官轻蔑地打量她:“你是什么人?叫你们长官来。”
小梅抽出鬼头刀:“我就是长官。”
军官的脸色变了变:“第88师后勤处的。”
“往芜湖送什么?”
“一些...文件资料。”
小梅让人搜查,果然在驮马里发现了十几箱文件。她打开一看,全是档案册和地契——国民党撤退前想带走这些。
“烧了。”小梅下令。
火焰腾空而起时,那个军官突然扑过来:“不能烧!这些都是...”
鬼头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小梅的眼睛映着火光:“说,这些是什么?”
军官哆嗦着:“是...是江南各地田产册...还有...抓捕名单...”
小梅的手稳如磐石。她想起老沈,想起北岸的芦苇荡,想起江心的血浪。刀锋微微压下,在军官脖子上划出血痕。
“梅姐!”小刘拉住她,“俘虏政策...”
火焰噼啪作响,档案册在火中卷曲变形,纸灰像黑蝴蝶般飞旋。小梅缓缓收刀:“押下去。”
继续前进时,小刘小声问:“梅姐,刚才你真要...”
小梅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我只是让他明白,有些债该还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终于看到芜湖城的轮廓。城墙上的国民党旗已经降下,却也没有红旗升起。小梅派出侦察兵,回报说城里只有少量敌军,但桥梁都被炸毁了。
“找船。”小梅说,“像渡江那样。”
他们在下游找到一个渔村,村民们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小梅让部队在外面等,自己带着小刘进了村。大多数家门紧闭,只有村尾一户人家门开着,有个老人在修补渔网。
“老乡,我们是解放军。”小梅尽量让语气柔和,“想找几条船过河。”
老人头也不抬:“没船了。国军昨天都拖走了。”
小梅注意到院子里有刚削好的木料:“老乡,我们不是白要。可以打借条,将来一定赔偿。”
老人冷笑:“借条?民国三十五年国军也打过借条,现在找谁赔去?”
小梅沉默片刻,忽然抽出鬼头刀。老人吓了一跳,往后缩去。
但小梅只是把刀递过去:“这把刀值三条船。将来凭刀来换赔偿。”
老人怔怔地看着刀,又看看小梅:“你们...真是共产党?”
“江北过来的。”小梅指指刀上的血迹,“这血,是为老百姓流的。”
老人颤抖着手摸了下刀柄,突然老泪纵横:“我儿子...也被抓去当兵了...说是守江防...”
小梅收起刀:“老乡,我们要过河去打南京。打下了南京,就不会再打仗了。”
老人用袖子抹抹脸,站起身:“跟我来。”
他在屋后的芦苇丛里拖出三条小船:“藏起来的...本想等太平了再打鱼...”
小梅真的要写借条,老人却摆手:“拿去用吧。只求你们...要是见到我儿子...他叫水生...告诉他爹娘还活着...”
部队连夜渡河。对岸只有零星抵抗,很快就被解决了。天亮时,他们控制了芜湖城外的制高点。小梅站在山顶,看见长江像一条银带铺在北方,南京就在南边不远处。
通讯员送来师部电报:南京解放了。国民党政府逃往广州,我军正举行入城仪式。
小梅读完电报,望向南方。晨光中,她仿佛看见红旗在金陵城头飘扬,看见老沈站在旗下微笑。她摸摸腰后的鬼头刀,刃口已经磨好了,闪着青冷的光。
“集合。”她对小刘说,“去南京。”
队伍向南开拔,脚步声惊起林中的鸟雀。新的一天开始了,长江在他们身后奔流不息,像永不停歇的历史长河。
渡江前夜(小说)
文/汤文来
3
芜湖城外的临时指挥所里,小梅正对着地图出神。鬼头刀平放在桌案上,刃口的寒光与煤油灯的暖色交织。通讯员小刘掀开布帘进来,带来一阵夜风的凉意。
“梅姐,三排长带人回来了。上游五里处找到两条破船,修修能用。”
小梅抬头:“够多少人过河?”
“一次能渡三十人,来回得一个时辰。”小刘压低声音,“俘虏里有人交代,南岸有敌军一个加强连,配备重机枪。”
小梅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这里渡河,绕到敌军侧翼。”她忽然想起什么,“白天那位老渔民呢?请他来。”
老渔民被请进指挥所时有些拘谨,直到看见桌上的鬼头刀,神情才松弛些。“长官叫我有事?”
“老乡贵姓?”
“姓孙,孙长河。”
“孙大爷,这附近可有浅滩或者暗渡?”小梅推过一碗热水。
孙老汉捧着碗暖手:“有是有...但水急,不好走。”他犹豫一下,“我儿子...就是守这段江防的...”
帐篷里静下来,只听得见灯花爆响。小梅与老汉对视片刻,轻声道:“若遇见他,我们尽量活捉。”
孙老汉眼圈红了,低头喝了一大口水,再抬头时眼神坚定了:“我带路。有个老渡口,国民党不知道。”
半夜时分,队伍悄悄出发。孙老汉走在最前,小梅紧随其后,三十个战士默默跟着。江风吹得芦苇沙沙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枪响。
老渡口藏在芦苇深处,两条破船已经泊在那里。小梅安排第一队人上船,孙老汉非要撑第一条船。
“水急,你们不熟。”老汉执拗地拿起竹篙。
小梅没争执,跳上船头。鬼头刀在她腰间轻响,像某种预示。
船到江心,对岸突然亮起探照灯。机枪子弹扫过来,打在船帮上噗噗作响。战士们都伏下身,孙老汉却站得笔直,奋力撑篙。
“大爷趴下!”小梅急喊。
老汉不应声,突然身子一震,竹篙脱手。小梅扑过去扶住他,摸到满手温热黏腻。
“继续...撑...”老汉喘着气,“向我儿子...喊话...他叫孙水生...”
船在弹雨中艰难靠岸。战士们跃上岸堤,与敌军交火。小梅把孙老汉抱到礁石后,用手压住他胸口的伤处。
“找我儿子...”老汉抓住小梅的手,“告诉他...爹不怪他...”
他的手渐渐松了,眼睛还望着枪声最急的方向。
小梅轻轻合上他的眼,提起鬼头刀冲向战团。刀在夜空中划出寒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喊:“孙水生!你爹来了!”
枪声忽然稀疏了。敌军阵地里有人喊:“谁?谁在喊?”
小梅继续喊:“孙水生!你爹孙长河来了!”
一个黑影从敌军掩体后站起来:“爹?”
刹那间,所有枪都停了。小梅看见那个年轻士兵茫然地站着,像迷路的孩子。她继续向前走,鬼头刀拖在身后。
“别过来!”敌军军官厉声喝止,“再走开枪了!”
小梅不停步:“孙水生,你爹带我们过江的。他中弹了,想见你最后一面。”
年轻士兵突然哭起来,枪掉在地上。他向着礁石方向跑去,完全不顾飞来的子弹。小梅扑过去把他按倒,子弹从他们头顶掠过。
“爹...”水生挣扎着要起来。
小梅死死按住他:“别动!你想让爹白死吗?”
战斗在凌晨结束。敌军大部分被歼,小部分投降。清点俘虏时,小梅看见了孙水生。他跪在父亲遗体前,肩膀剧烈抖动却哭不出声。
小梅走过去,把鬼头刀插在地上:“你爹是英雄。”
水生抬头,眼睛血红:“我要报仇...”
“找谁报仇?”小梅问,“让你爹送命的,是谁?”
年轻士兵怔住了,茫然四顾。
小梅指向南方:“真正的仇人在南京,在广州。是他们让你爹没了儿子,让你没了爹。”
她拔出刀,递向水生:“跟我们走,打真正的仇人去。”
水生看着刀,又看看父亲的遗容,缓缓伸手握住刀柄。他的手在抖,但握得很紧。
队伍继续南下时多了个新兵。水生扛着鬼头刀走在最前,背挺得笔直。小梅跟在他身后,忽然觉得老沈的刀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越往南走,见闻越让人心惊。国民党败退时沿途劫掠,许多村庄十室九空。小梅的救护队不断收容孤儿寡母,行军速度慢了下来。
在一个叫白茅圩的地方,他们遇见了最惨的景象。村口的打谷场上,几十个农民被铁丝串着枪决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水生突然跪地呕吐。小梅默默指挥战士们掩埋遗体,自己在村口掘了个大坑。鬼头刀第一次用来挖土,水生在一旁默默看着。
“我爹说过,”水生突然开口,“这刀是沈大叔赎罪的刀。”
小梅继续挖土:“现在它是为你爹报仇的刀。”
埋完遗体,他们在村里唯一完好的祠堂里发现个幸存的老先生。老人腿被打断了,还坚持给烈士们守灵。
“他们是农会的人。”老人说,“国民党退过来,说他们通共,就...”
小梅给老人包扎伤口:“大军马上就来了,会给你们做主。”
老人摇头:“来不及了。清乡团明天还要来,说要‘铲除赤患’。”
夜里,小梅召集骨干开会。地图铺在祠堂地上,煤油灯映着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打埋伏。”小梅手指点着地形,“就在这里,等清乡团来。”
水生第一个响应:“我带人埋伏在左翼。”
小梅看他一眼:“你守右翼。左翼我亲自带。”
“为什么?”
“因为你爹要我照顾好你。”小梅语气不容反驳。
第二天晌午,清乡团果然来了。三十多人骑着自行车,挎着长短枪,嘻嘻哈哈像赶集。带头的是个疤脸汉子,车把上晃着几只抢来的鸡。
队伍完全进入伏击圈时,小梅打响第一枪。战斗很快结束,清乡团多数被歼,小梅特意让活捉了疤脸汉子。
村民陆续从躲藏处出来,围着俘虏啐骂。疤脸汉子居然还挺横:“你们等着!国军马上就打回来!”
小梅走到他面前:“看看这些人,”她指着一片废墟的白茅圩,“都是你们干的?”
疤脸冷笑:“通共分子,死有余辜。”
小梅抽出鬼头刀:“跪下。”
汉子愣了下,继续强横:“你敢动私刑?你们共产党不讲政策?”
小梅的声音很平静:“政策是对人的。”刀光一闪,汉子的左耳掉在地上。
“这一刀,为白茅圩。”小梅的声音冷如铁,“下一刀,为所有被你们害死的人。”
汉子惨叫起来:“我说!我交代!是上面指使的!”
小梅的刀停在他右耳上方:“说。”
疤脸汉子哆嗦着交代了许多罪行,还供出几个潜伏特务的线索。小梅让人详细记录,最后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汉子磕头如捣蒜:“饶命!我愿意戴罪立功!”
小梅收刀入鞘:“绑起来送后方审判。”她转身对村民说,“乡亲们,共产党给你们做主了!”
队伍继续南下时,白茅圩的百姓送出三里地。有个大嫂塞给小梅一包煮鸡蛋:“闺女,带着路上吃。”
小梅想起老沈留下的那两个染血的馒头,鼻子突然一酸。
越靠近南京,遇到的抵抗越微弱。国民党主力已经溃散,只剩小股部队负隅顽抗。小梅的队伍像滚雪球般壮大,许多当地青年参军,拿着土枪梭镖就跟他们走。
四月二十三日,消息传来:南京解放了。战士们欢呼雀跃,小梅却站在高处向北眺望。长江如练,看不见的北岸有无数英魂长眠。
水生走过来:“梅姐,听说要在南京开庆功会。”
小梅没回头:“嗯。”
“沈大叔的刀...我想留着。”
“本来就是你的了。”
水生沉默一会儿:“等打完仗,我想回家种地。爹的渔网还在...”
小梅终于转身,看见年轻人眼中的泪光。她拍拍他的肩:“种地好。打完仗,大家都回家种地去。”
南京城越来越近,路上开始出现欢迎的人群。小梅整理好队伍,让大家昂首挺胸前进。鬼头刀在水生肩上闪着光,像一面特殊的旗帜。
在中山门外,他们遇到了大部队。杨团长居然伤愈归队了,正骑着高头大马检阅入城部队。
看见小梅的队伍,团长特意过来:“好个小梅医生!带出一个加强连了!”
小梅敬礼:“报告团长,救护队完成任务!”
团长回礼,目光落在鬼头刀上:“老沈的刀?”
“现在是水生的了。”
团长打量水生:“孙长河的儿子?”
“是!”
团长点点头:“好!父子英雄!”他忽然提高声音,“小梅同志,现在任命你为野战医院副院长!即刻赴任!”
小梅怔住了:“团长,我想...继续南下...”
团长摇头:“仗快打完了,更需要你救死扶伤。”他压低声音,“这是命令,也是老沈的愿望——他最后的话是让你活下去。”
小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默默摘下药箱,整理好军装:“是!”
去医院的路上,水生一直跟着。快到门口时,他忽然说:“梅姐,我会用这刀继续战斗。”
小梅转身,仔细替他整理衣领:“记住,这刀现在是护生的刀,不是杀生的刀。”
水生郑重敬礼,转身跑向归队的队伍。鬼头刀在他肩上起伏,像搏动的心跳。
小梅站在医院门口,望着南京城里的红旗招展。远处传来《解放军进行曲》的旋律,她轻轻哼唱着,推开医院的大门。
满院的伤员抬起头来,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老沈和孙老汉就站在她身后。长江的水汽随风飘来,带来新生与希望的气息。
渡江前夜(小说)
文/汤文来
4
南京城里的枪声渐渐稀疏,红旗插上了总统府的门楼。小梅站在新街口临时医院的二楼,看着满街欢庆的人群。她白大褂上还沾着血渍,手里却捧着一碗难得的白米粥——伤员们省下来给医生的“战利品”。
“梅院长!”护士小陈急匆匆跑来,“刚送来个重伤员,一直喊你的名字。”
病房里,一个浑身绷带的战士艰难地呼吸着。小梅走近才认出是杨团长的警卫员小郭。
“梅...院长...”小郭挣扎着要起身,小梅轻轻按住他。
“别动,慢慢说。”
“团长...命令...让你去...上海...”小郭咳出血沫,“那边急需...医疗队...”
小梅的心沉下去。上海还在打仗,更多的伤亡,更多的离别。她默默点头,给小郭注射了吗啡。
走出病房时,欢庆的锣鼓声震天响。小梅靠在走廊墙上,第一次感到疲惫像江水般涌来。
“不想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梅回头,看见杨团长拄着拐杖站在那儿,胸前勋章叮当作响。
“团长?您怎么...”
“提前出院了。”杨团长走近,“上海需要你这样的骨干。但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换人。”
小梅望向窗外。游行队伍正抬着毛主席像走过,鲜花抛向空中。
“我去。”她轻声说,“但走前要办件事。”
第二天,小梅请了假,带着鬼头刀来到长江边。渡江战役烈士墓刚刚修葺,新立的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她找到了“沈大刚”——老沈的大名,在旁边又刻上“孙长河”。
鬼头刀插在墓前,刀柄系着红布条。小梅敬了个军礼,转身时看见水生站在不远处。
“我要随部队南下。”水生说,“来告个别。”
小梅点头:“刀就留这儿吧。让它守着该守的人。”
水生沉默片刻:“梅姐,等打完仗...”
“知道。”小梅替他整好衣领,“活着回来。”
去上海的火车挤满了部队和物资。小梅的医疗队分到半节车厢,药品箱当座位,纱布包当枕头。夜里经过苏州时,遇上敌机轰炸,火车紧急停靠。
小梅跳下车组织救护。黑暗中有孩子哭喊,她循声摸去,发现个被炸塌的民房。徒手扒开砖石,抱出个五六岁的男孩。
“妈妈...”孩子在她怀里哭。
“不怕,阿姨在。”小梅哼起扬州小调,声音哑得跑调。
天亮时统计,救出十七个百姓,医疗队两人负伤。小梅左臂被钢筋划伤,简单包扎后又上路。
上海外围的战斗比想象更惨烈。敌军依托钢筋水泥工事顽抗,我军伤亡很大。医疗所设在虹口一个仓库里,伤员源源不断抬来。
最忙时小梅三天没合眼。第四天凌晨,她正给伤员做手术,爆炸震塌了半边屋顶。护住手术台再抬头,看见个熟悉身影在帮忙抬伤员。
“水生?”
年轻人满脸烟灰,咧嘴笑:“打进上海了!”
枪声渐渐往市中心移。下午传来消息:敌军退守苏州河北岸。医疗所准备向前转移。
深夜,小梅带先遣队过河。苏州河飘着油污和血水,对岸还有零星的枪声。他们在四行仓库设立新医疗点——这地方满是弹孔,墙上有暗红的血痕。
清晨时分,最后的总攻开始。坦克碾过瓦砾的轰鸣声中,夹杂着一种奇怪的沙沙响。小梅探头望去,看见永生难忘的景象:
成千上万的上海市民,拿着脸盆铁桶敲打着,从弄堂里涌出来。他们不会打仗,就用最原始的方式为解放军助威。人潮像洪水般漫过街道,吞没着残存的抵抗据点。
“人民...”小梅喃喃道。她忽然明白老沈们为什么拼命了。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全城解放。小梅的医疗队接管了广慈医院。洋医生们起初不服气,直到看见这群“土八路”一天完成三百台手术。
七月的一天,小梅正在查房,护士说有人找。来人是穿中山装的干部,递上调令:“中央调您去北京,参加新中国卫生体系建设。”
小梅愣了片刻:“这里更需要我。”
“这是周副主席亲自点的名。”干部低声说,“建设新国家,需要您这样的经验。”
夜晚,小梅在外滩徘徊。黄浦江风带来咸腥气息,远处有轮船鸣笛。她想起长江,想起南京,想起那些永远留在路上的人。
“跟我去北京吧。”杨团长突然出现,肩章已换成将星,“我也调总参了。”
小梅微笑:“首长跟踪我?”
“怕你想不开跳黄浦江。”将军玩笑一句,正色道,“活着的人要连死人的份一起活。”
开往北京的列车启动时,小梅看见月台上挤满送行的伤员。他们拄着拐杖,绑着绷带,却把军礼敬得笔直。
车过长江大桥,她望见老沈的墓碑在远处闪光。鬼头刀还插在那儿,像面不倒的旗。
北京站锣鼓喧天。小梅走下火车,看见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人群欢呼着,把鲜花抛向天空。
她悄悄从医药箱底取出两个干硬的馒头——老沈留下的,一直没舍得吃。轻轻放在长安街边,让鸽子啄食。
卫生部的小楼里,专家们争论不休。小梅第一次发言时,满口江北土话引起窃笑。她也不恼,摊开笔记本:“这是华东野战军医疗队的数据,三千例战场救护经验...”
会议室静下来。数字不会说谎,生命更不会。
1950年深秋,小梅奉命调研东北边防医疗。在鸭绿江边,她看见对岸烽火连天。
“要过江了?”她问边防团长。
“志愿军已经过去了。”团长指着江面,“医疗队缺人...”
小梅望向江北。她想起老沈,想起孙老汉,想起长江边的日日夜夜。
“我报名。”她说。
又一次渡江,同样是黑夜,同样是枪炮声。不同的是,这次背后是新中国。
在朝鲜的山洞里,小梅接生了个婴儿。母亲难产死去前,用中文说:“谢谢...医生...”
婴儿啼哭中,小梅想起老沈的话:“多救一个,就是多赚一个。”
战争结束回国时,小梅在丹东车站看见个熟悉身影。水生拄着拐杖,胸前挂满勋章。
“梅姐!”他笑着挥手,“我当爹了!儿子叫沈江!”
小梅忽然泪流满面。她想起插在长江边的那把刀,想起两个硬馒头,想起所有没能看到今天的眼睛。
北京的新家里,小梅把勋章锁进抽屉,只留一张渡江战役纪念照摆在窗前。照片里,年轻的小梅正在给老沈包扎,背景是千帆竞渡的长江。
窗外,长安街华灯初上。广播里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她轻轻哼唱着,像当年在长江边那样。
渡江前夜(小说)
文/汤文来
5
小梅从朝鲜回来时,北京正飘着第一场雪。卫生部派车来接,她却自己提着行李挤电车。车窗外的长安街银装素裹,有少先队员在扫雪,红领巾像跳动的火苗。
宿舍暖气很足,桌上摆着欢迎信和新的任命书——中国医学科学院副院长。小梅洗把脸,换上洗得发白的军装,去协和医院报到。
老楼里的电梯吱呀作响,她在三楼的窗前驻足。对面工地正在起新楼,脚手架像巨人的骨骼。一个戴安全帽的姑娘仰头喊:“师傅,再递俩螺丝!”声音脆生生的,让她想起当年的自己。
“梅院长?”秘书小姑娘追过来,“会议室在等您。”
专家们争论得很激烈。苏联顾问坚持要大病房通铺,英国回来的博士主张单间设计。小梅听着,忽然插话:“伤员夜里会做噩梦,需要人握着手。”
会议室静下来。她继续道:“病房要亮堂,但夜灯不能太刺眼。手术室离病房不能超过五十步,血库要有备用发电机...”她说着,眼前闪过朝鲜雪地里抬担架的画面。
方案就这样定了。散会后,英国博士过来握手:“您说得对,医院首先是救人的地方。”
开春时,小梅去了趟南京。长江边立了纪念碑,她找到老沈和孙老汉的名字,用手指描了好一会儿。江风依旧,有少年在放风筝,线轴转得哗哗响。
回京火车上,她遇见个戴校徽的女学生。姑娘认出她的勋章,怯生生问:“阿姨,打仗可怕吗?”
小梅想了想:“可怕。但比打仗更可怕的,是忘记为什么打仗。”
姑娘似懂非懂,却认真记在小本子上。
1955年授衔,小梅换了将军服。照镜子时觉得陌生,又把军装收进箱底。她穿着白大褂参加国庆观礼,站在一群科学家中间。游行队伍高呼“向科学进军”,孩子们把鸽子抛向天空。
晚上国宴,周总理过来敬酒:“小梅同志,听说你拒绝当院长?”
“在一线踏实。”她实话实说。
总理点头:“好。国家需要栋梁,也需要基石。”
三年困难时期,小梅带队去河南救灾。村里孩子瘦得眼睛老大,她把自己口粮掰成三份。夜里写报告时,老房东塞来个烤红薯:“俺们苦惯了,您得多保重。”
她想起朝鲜山洞里那个婴儿,现在该上小学了。
回京汇报时,领导皱眉:“梅院长,你数据太实在,容易被人做文章。”
小梅站得笔直:“饿死人的数字,改小了也是饿死人。”
会后有人塞纸条:“谨言慎行。”她当没看见,继续跑灾区。有次晕倒在田埂上,醒来发现枕着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农民们连夜抄的。
文革开始时,小梅正在云南搞血吸虫防治。寨子里不通广播,等她回昆明才知变天了。大学报贴满医院墙,她的名字被打着红叉。
“梅院长,先别回去。”学生偷偷报信,“他们说你走资派。”
她索性往大山里钻,帮苗族乡亲建卫生所。夜里火塘边,年轻人唱:“北京的金山上...”她跟着哼,想起天安门上的琉璃瓦。
批斗风刮到边疆时,她正在接生。产妇难产,血染红竹楼。外面在喊口号,她手稳如磐石。婴儿啼哭时,头人进来鞠躬:“您是我们的菩萨。”
这样躲了三年。直到军区来人:“梅院长,总理点名要您回去。”
北京变了样。老同事有的去了干校,有的贴出悔过书。卫生部大楼冷清许多,只剩几个老参谋在值班。
“回来就好。”杨将军头发全白了,还坐镇总后,“要你重整医疗系统,特别是战备医院。”
小梅翻看文件:“东北、西南的医疗队都散了?”
“散的散,倒的倒。”将军咳嗽着,“但长江边的还在——你带出来的兵,硬气。”
她去了南京。原医疗队驻地改成酱油厂,但老队员闻讯赶来。当年包扎伤口的手,现在握着钉耙、扶着犁铧,但喊“梅院长”时还像在点名。
“重建。”她说,“就像当年渡江。”
没有编制就借,没有设备就造。她在长江边搭起棚子,给赤脚医生培训。教材用油印的,教具用竹片削。结业时,渔民捧来鲜鱼,农民提来鸡蛋。她收下鱼,退回蛋:“明天开始,你们就是乡亲们的守护神。”
改革开放那年,小梅退了休。告别会上,她只说了句:“别忘了医院为什么叫医院。”
搬进干休所那天,水生从南京赶来。他已是市人民医院院长,头发梳得整齐,但递茶时露出手腕的刀疤。
“梅姐,长江要建新桥了。”他展开图纸,“就在我们渡江的地方。”
小梅戴老花镜看着:“好。桥通了,两岸百姓看病就方便了。”
水生犹豫片刻:“有件事...沈大叔的刀,纪念馆想收藏...”
她望向窗外。长江在远方流淌,像永不愈合的伤疤,也像永不停歇的歌。
“留着吧。”她说,“插在土里,还能护着庄稼。”
晚年她爱去幼儿园讲故事。孩子们问:“奶奶,你杀过敌人吗?”
她答:“奶奶只救过人。”
“救了多少?”
“没数过。但每救一个,世界上就多个好人的位置。”
最后一个春天,她躺在病床上。电视正播长江经济带新闻,镜头掠过新桥车流。她忽然坐起,手指屏幕:“看,像不像当年渡江的船队?”
护士笑:“梅奶奶,那是集装箱货轮。”
她怔了怔,慢慢笑开:“好,好...终于不用划船过江了...”
遗嘱很简单:骨灰撒长江,墓碑朝南立。葬礼那天下雨,但江边站满了人。穿白大褂的,穿军装的,穿工装的,甚至还有穿苗族服饰的——都是她救过的人,救过的人的孩子。
水生捧着骨灰盒,忽然想起父亲坠江的那个夜晚。他抓把灰烬,轻轻撒入江水:“梅姐,过江了。”
灰烬入水,化作春泥。长江依旧东流,带着所有故事与牺牲,奔向新生的大地。
而对岸,新生的芦苇正破土而出,在春风里轻轻摇曳。
渡江前夜(小说)
文/汤文来
6
小梅的骨灰顺江而下时,南京城里正有个年轻医生在值夜班。她叫小陆,刚从卫校毕业,分到长江医院急诊科。那晚特别忙,车祸的、喝农药的、突发心梗的,救护车呜哇呜哇来回跑。
凌晨三点,小陆瘫在椅子上啃冷馒头。老护士长过来,递给她一杯红糖水:“习惯就好。当年我跟梅院长渡江,三天没合眼都是常事。”
“梅院长是谁?”
“咱们医院的老创始人。”护士长眼睛望向墙上的黑白照片,“看,中间那个就是。”
照片里,一群穿军装的人站在芦苇荡前,中间的女医生个子不高,眼睛亮得惊人。
小陆凑近看:“她厉害吗?”
“伤员做手术没麻药,她让咬着自己胳膊。”护士长放下杯子,“有次敌机轰炸,她扑伤员身上,后背嵌满弹片。”
小馒头忽然噎喉咙。小陆灌口水,把剩下半个馒头小心包起来。
交班时遇到医闹。家属揪着她白大褂喊:“你们草菅人命!”小陆愣着,忽然想起照片里那双眼睛。她平静下来:“您坐下说,哪里不满意我们改。”
闹事的反而哑火了。
后来小陆总爱看那张照片。有次发现梅院长白大褂口袋鼓囊囊的,好奇问护士长。老人笑了:“那是馒头。梅院长总揣着,怕伤员醒来饿。”
小陆也开始兜里揣糖块。有回救了个低血糖昏迷的乞丐,糖块派上用场。乞丐醒来磕头,她躲开:“是梅院长教的。”
2003年非典,小陆请缨去发热门诊。穿防护服像蒸馒头,镜片起雾看不清血管。有小护士哭着想家,她讲梅院长在朝鲜零下四十度做手术,纱布粘皮肉上撕下来带血沫。
“真的?”小护士抽鼻子。
“真的。”小陆指自己胸口,“这儿,永远绷着根弦——不能给前辈丢人。”
疫情结束表彰会,小陆戴着大红花找护士长:“梅院长要是在,会满意吗?”
老人指指窗外长江:“她看着呢。”
2008年汶川地震,小陆随医疗队进映秀。废墟下压着个女孩,腿被水泥板卡住。小陆爬进去打止痛针,余震来时用身体护住女孩。
“医生你像我妈。”女孩喃喃。
小陆笑:“我还没对象呢。”
“那你像姐姐...我姐也当医生,没来得及跑出去...”
小陆抱紧女孩。抬出来时,她军医证从口袋滑落,照片被雨水洇湿。女孩捡起来擦:“姐姐,我以后也学医。”
回南京火车上,小陆梦见梅院长。还是照片里那样,在芦苇荡里招手。醒来长江正过武汉,江面货轮鸣笛,像在回应什么。
她开始整理梅院长的资料。老病历、手稿、培训教材,纸页脆得一碰就碎。在一本《战场救护手册》扉页,发现钢笔字:“救一人即救世界。1952年冬,朝鲜。”
2019年新冠来袭,小陆已是科室主任。派员去武汉时,年轻医生畏缩,她第一个签请战书。护士长颤巍巍送来一包N95:“替我多救几个。”
武昌医院里,防护服憋得人头晕。有次抢救老人,面罩滑脱她没顾上。隔离时怕得睡不着,手机响,护士长发来老照片:“梅院长说,怕死才要更尽力。”
她痊愈后又进舱。出院老人跪谢,她忙扶起:“是前辈教得好。”
2020年清明,长江医院降半旗。小陆带队默哀,江轮齐鸣。她忽然明白——梅院长们从未离开,就像长江水,前浪后浪永不停歇。
今年小陆也退休了。整理办公室时,翻出那本洇湿的军医证。照片里年轻人眼神怯生生的,她笑了笑,把证递给来接班的侄女。
“姑,这谁?”
“我。以后是你了。”
窗外长江依旧东流。新来的实习生们跑过走廊,白大褂下摆扬起,像当年渡江的帆。
渡江前夜(小说)
文/汤文来
7
长江水奔流不息,转眼已是二零二三年。小陆的侄女陆小雨拎着行李站在长江医院门口时,手机正播着抗疫纪录片。片中姑妈戴着口罩,眼睛笑成两道月牙:“我们是长江的孩子,水里来,浪里去,惯了。”
“同志,报到往哪走?”她拦下个穿白大褂的。对方指指老门诊楼:“先找医务科,在梅院长像下面集合。”
陆小雨愣了下:“梅院长?”
“喏,就那儿。”年轻人指指大厅正中的铜像。塑像是个女医生,一手握病历本,一手搭在个小战士肩上。基座刻着:“梅岭春——1921-2003”。
铜像前果然聚着十几个新人。医务科长头发花白,说话带江北口音:“梅院长有句话——长江医院有三宝:仁心、仁术、仁德。你们以后...”话没说完,急救铃炸响。
“车祸重伤!准备手术!”广播吼着。新人们面面相觑,陆小雨已跟着老医生往急诊冲。
手术室无影灯下,主刀医生头也不抬:“新来的?洗手递钳子。”
陆小雨手抖得厉害。监护仪突然尖叫,伤员血压骤降。
“静脉破裂!压迫止血!”主刀吼着。血喷上陆小雨面罩,她僵在原地。
忽然有人塞给她吸唾器:“抽血!愣啥?”是个戴老花镜的护士长。陆小雨机械操作,直到伤员心律平稳。
下台时腿软,护士长扶住她:“头回见大出血?”
“嗯...”
“梅院长头回做手术,纱布都不够用,拿绷带煮了再用。”护士长指铜像,“她说医生不是神,但要尽人力。”
陆小雨擦面罩的手停住。铜像眼睛似在看她。
轮转急诊时遇上医闹。家属砸打印机:“等两小时了!你们草菅人命!”陆小雨缩在角落,看见护士长平静上前:“您坐下说,哪儿不满意我们改。”——和小陆姑妈的故事一模一样。
闹事的悻悻而去。护士长转头瞪她:“梅院长当年被枪指着都没缩过!”
“可现在不是打仗...”
“健康就是战场。”护士长甩下话走了。
陆小雨开始揣糖块上班。有回抢救糖尿病人,低血糖昏迷,糖块真派上用场。家属磕头谢她,她躲开:“是梅院长教的。”
“你见过梅院长?”病人女儿问。
“像见过。”陆小雨指铜像,“她看着呢。”
二零年疫情反扑,医院征调援鄂。陆小雨瞒着家里报名。培训时看教学片,惊见姑妈小陆在武昌医院脱防护服的镜头,旁白说:“这位医生感染痊愈后再次请战...”
出发那天下雨,大巴前忽然聚满人。老医务科长抱来箱N95:“带着!梅院长当年用蒸锅消毒纱布,你们不能比她差!”
车过长江大桥,陆小雨拍视频发家庭群:“过江了姑妈!”小陆秒回:“给你梅院长手册在箱底。”
方舱里像蒸笼。有个老太拒测血氧,陆小雨想起手册里话:“老人要握着手量脉搏。”她真握了,老太忽然哭:“姑娘手像我闺女...”
解封时患者送行,人群里钻出个小男孩,递上皱巴巴的画:医生扛着红旗跨长江。陆小雨泪崩——画背面写着:“梅院长说渡江精神不死。”
回南京评功,领导让她发言。陆小雨憋半天:“我就学梅院长...多揣糖块...”全场大笑,老科长却抹眼泪。
今年清明,医院组织江边祭奠。新人们献花时,陆小雨发现铜像基座刻满小字。凑近看,竟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沈大刚、孙长河、小郭、朝鲜婴儿...最新刻的是“新冠烈士李文亮”。
她忽然明白,这铜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河。
夜班时急诊送来孕妇,羊水栓塞。血库告急,微信群里立刻响应:“O型血!马上到!”陆小雨抽血时看见,献血的有厨师、保洁、甚至刚出院的患者。
产妇转危为安时天已亮。陆小雨瘫坐走廊,护士长递来红糖水:“像不像渡江?一船人拼命划桨。”
她忽然问:“梅院长到底什么样?”
护士长笑:“就你这样。慌得手抖,但不撒手。”
陆小雨也笑。晨光透过窗,把铜像照得发亮——那眼睛确在看她,透过七十年风浪,温柔又倔强。
长江依旧东流。新来的实习生跑过走廊,白大褂下摆扬起,像永不降落的帆。
渡江前夜(小说)
文/汤文来
8
二零二五年春,长江医院迎来建院八十周年。
陆小雨现在已是急诊科副主任。早晨交班会上,她指着电子屏上的数据:“本月急诊量同比增三成,但平均候诊时间缩短二十分钟——因为咱们启用了智能分诊系统。”
小护士嘀咕:“机器哪有人贴心?”
陆小雨调出视频:候诊区老大爷正和AI机器人下象棋。“贴心不如省心。”她笑,“梅院长那会儿徒手验血,咱们得跟上时代。”
会后她直奔老楼改造工地。施工队长抱怨:“梅院长铜像移位要三天,耽误进度!”
“耽误就耽误。”陆小雨抚过铜像基座上的刻名,“这些名字,比钢筋水泥重要。”
忽然手机警报大作:长江隧道事故,批量伤员送达。她边跑边喊:“启动红色预案!无人机送血包到南门!”
急诊科瞬间沸腾。担架车碾过八十年前的老地砖,智能屏闪烁梅院长手写的救护流程。新来的规培生愣看着AI指引除颤仪位置,被陆小雨轻推一把:“发什么呆?你当梅院长当年靠的是发呆?”
抢救室裡,VR眼镜投射伤员内脏三维图。陆小雨却俯身贴耳听呼吸音——像手册里梅院长教的:“机器再好,不及医生一双手一双耳。”
忙到半夜,实习生递来盒饭:“陆主任,您手机响半天。”是小陆姑妈发的老照片:梅院长在朝鲜战地医院,背后标语“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配文:“今天护士节,想想为什么穿白大褂。”
陆小雨饭没吃完,又来心梗病人。导管室佔用,她徒手做心肺复苏。汗滴进眼睛时,听见护士长喊:“梅院长铜像移好了,正对急诊大门!”
说来也怪,那晚所有重病号都挺过来了。
晨会时小护士兴奋说:“肯定是梅院长保佑!”
陆小雨正色:“是梅院长教咱们——准备充分,反应迅速。”她调出数据,“但智能分诊漏判了3例非典型心梗,AI还得练。”
周年庆那天,老中青三代医生拍合影。闪光灯亮时,陆小雨恍惚看见铜像眼睛微动。她转头问护士长:“您说梅院长要活到今天,会怎么做?”
护士长指远处:无人机正悬停送药,5G远程会诊屏亮着青藏高原县医院。“她准第一个学编程。”
夜班时突发地震预警。医院启动灾害响应,陆小雨指挥转移危重病人。摇晃最烈时,她紧握病床护栏,想起手册里写:“1952年朝鲜遇袭,梅院长以身护婴。”
震后伤员涌入。有个藏族少年腿骨折,却攥着手机哭:“我阿妈在果洛医院,她肺病...”陆小雨瞥见远程医疗屏正好亮着果洛县医院,一把抓过手机:“放心,现在让专家看你阿妈。”
屏幕那头,南京专家正指导果洛医生调呼吸机。少年破涕为笑时,陆小雨忽然明白——梅院长们渡的是江,她们渡的是时空。
清晨交班,她瘫坐铜像旁。基座上新刻了几行字,摸来才知是盲文:“仁心仁术,无远弗届”。
护士长蹒跚而来:“我刻的。梅院长要活到今天,准这么干。”
陆小雨望向来换班的新人。他们胸牌印着二维码,白大褂兜里揣着智能屏,但别针仍扣着梅院长头像的徽章。
长江在窗外奔流。无人机群正越过江面,像当年渡江的帆船。
渡江前夜(小说)
文/汤文来
9
长江医院的黄昏总是带着消毒水与栀子花混合的气味。陆小雨站在梅院长铜像前,指尖拂过基座上新刻的盲文——“仁心仁术,无远弗届”。八十年院庆的彩带还没撤净,晚风一吹,哗啦啦响得像当年渡江的浪。
她转身时看见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正踮脚摸铜像的手。
“小朋友,找谁?”
“找我太奶奶。”女孩指铜像,“他们说,太奶奶在这里救人。”
陆小雨怔住。护士长蹒跚而来:“是梅院长的玄孙女,小名叫渡渡。”
渡渡从书包掏出泛黄笔记本:“太奶奶写的,说送给长江医院。”
笔记本扉页钢笔潦草:“给一百年后的医生们——你们治的病,或许已不是我治的病;你们用的刀,或许已不是我用的刀。但你们捧的心,一定还是我捧的心。”
正翻着,急诊警报又响。无人机呼啸掠过,广播喊:“跨江大桥连环车祸,全员备战!”
陆小雨抱起渡渡往安全区跑,孩子却揪住她衣角:“阿姨,我会心肺复苏。”
抢救室瞬间填满伤员。VR投影悬浮着伤情数据,AI语音急促报着药品剂量。陆小雨正要给重伤员插管,袖口被轻扯——渡渡踮脚递来老式听诊器:“太奶奶说,这个听得见心跳。”
金属触胸口的刹那,监护仪曲线突然平稳。老护士长惊呼:“奇了!这伤员刚还室颤...”
夜深时雨骤至。最后一名伤员稳定后,陆小雨瘫坐铜像旁。渡渡靠着她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本笔记。雨幕中,新一代医生们仍在忙碌,白大褂下摆扬起时,露出绣着梅院长头像的腕带。
晨光熹微时,渡渡被家人接走。孩子跑出几步又回头喊:“阿姨!太奶奶说长江水会干,但渡江的人永远在!”
陆小雨笑着挥手,转身时愣住——梅院长铜像的掌心,不知被谁放了一枚鲜红的党员徽章。雨滴滚过徽章上的镰锤,像朝露滚过麦穗。
她忽然奔向档案室,翻出梅院长手册最后一页。泛黄纸页上,钢笔字漫漶却灼目:“我一生渡江三次——一渡长江,见天地;二渡鸭绿江,见众生;三渡时空,见初心。后来者当渡第四次:渡至未来,见永恒。”
窗外,新一天的无人机正掠过江面,投下医用物资的轨迹与朝霞同色。陆小雨取出那枚徽章,轻轻按在铜像掌心。
长江水声隐约传来,像是千万个渡江人的脚步声,正踏过时间之河,奔向永不落幕的黎明。
《孔子故里知名作家文学社》
本刊文学顾问:陈文龙 金波 陈钦华 张耀光 黄秀峰 哈生寿 江铃 陈立强 秋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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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收稿一审:陈常河
古体诗收稿一审:张俊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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