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南 泥 巴 村
池国芳
自兰州南行,过临夏,入甘南,山势便如青黛的波浪般涌起。车在蜿蜒的盘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一日,直到天际泛起赭红色的晚霞时,才望见那座嵌在岷山褶皱里的村落——泥巴村。它静卧在海拔三千二百米的山坳里,像一册被岁月摩挲得温软的羊皮经卷,每一页都写着黄土与生命的对话。
这村子年纪不小哩,老人们说早在明朝洪武年间,戍边将士在此夯土筑墙,才有了第一缕炊烟。四百年来,黄土一层层糊上去,风雨一寸寸削下来,竟成就了这般奇观:整个村落依山而建,近百户土屋鳞次栉比,远望好似巨大的蜂巢粘附在苍茫山色中。墙体厚达三尺,冬暖夏凉自不必说,妙的是墙泥里掺了牦牛毛与青稞秆,风雨愈摧折愈是瓷实,日头底下泛着金灿灿的光。
最绝的是村里那座九层煨桑塔,全用黄泥夯成,檐角挂着铜铃。清晨桑烟起时,铃声与诵经声缠作一团,顺着山风飘出去十里。外乡人初见总要惊呼:“这莫不是西王母的瑶台坠落在人间了?”当地藏胞却只憨厚一笑:“泥巴里头长出来的物件,结实着哩。”
村里人待客实在得很。才迈进门槛,穿氆氇袍子的老阿妈便端来滚烫的酥油茶,铜碗里浮着酥皮子,喝一口满嘴生香。火塘上吊着的陶罐里咕嘟着手抓羊肉,肉香混着柏枝的清气,熏得梁上挂的风干肉都微微颤动。若是八月来,还能赶上采蕨麻的日子,男女老少挎着荆条筐上山,归来时筐里满是黑珍珠似的蕨麻果,制成蕨麻油能香透整个冬天。
泥巴村北去三十里便是秦汉长城遗址。那些残垣断壁与村里的土墙原是同胞兄弟,都带着黄土高原的倔强。常见有游客立在烽火台上远眺,忽然就红了眼眶——许是想起“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诗句,许是被这苍凉壮美击中了心窍。有个北京来的画家连住半月,临走时叹道:“这儿的土墙会呼吸,一呼一吸间都是历史。”
历来文人墨客至此总要留下感慨。民国时学者顾颉刚考察途经,在日记里写道:“泥屋如金丸缀于翠屏,其人淳朴如上古之民。”当代作家贾平凹更说得妙:“黄土筑就的不是屋子,是大地长出的耳朵,日夜听着天地的秘语。”
我独爱深夜的泥巴村。当星河倾泻在煨桑塔尖,土墙在月光下泛起银蓝色的幽光,恍惚能听见明朝的夯歌仍在墙体里回荡。那些掺着牦牛毛的泥巴,分明是把高原的日精月华都揉碎了,再塑成这人间奇迹。原来最卑微的泥土,经年累月地坚守,竟能成就如此壮美——这何尝不是一种大智慧?就像村里老匠人说的:“软泥怕甚?一遍遍夯下去,石头样的硬哩。”
离去时回望,整个村落在晨光中宛如鎏金的法螺。忽然懂得:所谓永恒,不过是平凡岁月里不肯低头的坚守。泥巴村用四百年的光阴告诉我们——只要根扎得足够深,黄土也能长出金色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