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并不方长
王艳军
晨光初露时,常见水塘上浮游着些微小的生物,薄翼轻颤,在熹微中闪烁,这便是蜉蝣了。它们不知昼夜相继,亦无分晨昏,只晓得一味地舞蹈,一味地交配,一味地产卵,然后便悄然死去,尸身随波逐流,终于化作鱼虾之食。这般匆遽的一生,竟连“明日”二字也无从知晓,遑论期盼了。
夏至刚至,幼蝉拱土。它们从泥土中萌生,奋力爬上树枝蜕皮、羽化、鸣叫,仿佛要用一个夏天的喧嚣,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而蝉却只有“一季之命”。若与蝉明年再见,那明年便是它的来生了!北方的蝉生于夏至,死于立秋,终其一生未尝见过雪。若与之语冬,蝉必茫然不解,以为妄言。若是蝉有灵性,可会相信“来生”?可会期盼“再世”?而事实上,即便真有来生,彼时的蝉已非此日的蝉,彼时的世界亦非此时的世界了。天地间原有四时流转,而蝉竟只得一季而已,便以为世界尽在于此了。然则谁又能全然知晓天地之广阔,岁月之悠长呢?不过各安其所知罢了。
儿时跟爷爷到田间玩耍,老人家蹲于田埂,指着跳跃的蚂蚱对我言道:“瞧这生灵是“三季之虫”,忙碌得很,却不知冬日将至。”我仰面问:“爷爷,它为何不知?”爷爷笑而答曰:“它的性命只够知晓三季,再多,便顾不上了。”此言虽简,竟道破了生命的局限。每个生灵都囿于自己的时令,难以超脱。
春暖之际,池塘中的蛙忽然醒了。它们从淤泥中挣扎而出,先是试探地叫一两声,继而便大着胆子合唱起来。这合唱何尝不是一种宣告?宣告着它们的重生,宣告着它们的存续。然而这重生不过是又一次轮回的开端,这存续亦不过是又一个春夏的过往。蛙以为的“觉醒”,在更高明的眼目看来,何尝不是另一形式的懵懂?
人自诩万物之灵,常怀千岁之忧,而蜉蝣、蝉与蚂蚱之属,似乎只知眼前片刻。然细究起来,人的“千岁之忧”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一日、一夏、三季之虫”?我们规划着十年之后的事业,设想着二十年后的生活,幻想着三十年后的天伦,却不知死生之事,原非人力所能左右。
十几年前,我结识一位酷爱养马的战友,把年轻时创造的巨额财富都投入到购买名驹之上,常言“再发展几年,定要建成当地最大的马术俱乐部”。他日日伏案,为规划谋,为目标计,脸上的皱纹如耕过的田畦,愈来愈深。书架上选购马匹图册逐年堆积,地图上的名马标记日益密集,踌躇满志欲购全世界名驹,而他却始终未能成行。两年前,他突然倒在奔赴的路上,身旁还堆积着未来得及到达的地图。那幅构想中的“蓝图”,终于只传给了哀哭的家人,化作墓碑上的几行铭文。
刀郎曾为一对恋人写过一首《西海情歌》。故事中的男女主角是两名大学生志愿者,他们一同来到环境极其恶劣的可可西里。男孩被派往更危险的“沱沱河观察站”,女孩则留在相对安全的驿站。他们约定任务结束后就见面,但男孩在途中不幸遭遇车祸身亡,再也无法回来。“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这句歌词直接指向了故事中“天人永隔”的结局。“爱像风筝断了线,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 也完美诠释了诺言无法兑现的遗憾。
我们笑蜉蝣不知明日事,蝉只知一夏鸣,讽蚂蚱只知三季情,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我们将“三季”拉长成了“三十年”,将“明日”推远成了“来日”。本质上,仍是在有限的认知里,做着无限的规划。
世间多少儿女,总说待闲暇时定要好生陪伴逐渐老去的爹娘。然而待得真正闲暇,双亲却早已归于天国,不再需要儿女的陪伴了。那些错过的陪伴瞬间,如同蜉蝣错过的夜晚,永不复返。
少年时的某个夏夜,我依靠在姥姥的怀里,陪她在院中赏月,她喃喃自语:“姥姥知道你喜欢画画,等来年春天让你姥爷把南墙边的空地清理出来,等春天来了,姥姥给你种上些芍药,等你来姥姥家时可以天天画芍药花”。然而,姥姥再也没有等来下一个春天,多年后,在整理姥姥遗物时发现一包已经发霉的芍药花籽,方才明白她并非说说而已。原来她一直在等“下一个春天”,而春天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终究无法兑现她曾经许下的诺言。
佛家说轮回,道家讲长生,基督教许永生。然而凡此种种,无非是给有限的生命一个无限的许诺,让脆弱的心灵有所依傍。但细想来,倘若真有来生,谁又能记得前世的誓约?倘若真得永生,此刻的匆忙又所为何来?
蜉蝣不知明日事,故而全力以赴今日之舞;蝉只知一季情,故而尽情鸣唱夏之歌。反倒是人,因知晓岁月漫长,反而蹉跎了光阴;因幻想来世可期,反而轻慢了今生。
生命之短暂,在宇宙的尺度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若将地球的年龄压缩为一年,那么人类的全部历史不过存在于最后一分钟的最后一秒。个体的一生,更是短暂如一次心跳,一次眨眼。
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站在河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所惊叹的不仅是流水的奔涌不息,更是生命本身那无可挽回的单向流逝。
孔夫子立于川上,亦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喟叹——那是对时间无情与生命有限的深刻觉醒,是穿越两千五百年依然振聋发聩的警世箴言。
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中借狐狸之口道出真相:“你永远不要说你明天来。这样,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准备好我的心……需要有仪式。”没有仪式感的延迟,实则是将生命虚掷于等待的牢笼。
蒙田曾说:“哲学就是学习死亡。”这不是悲观,而是最大的清醒。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性,不是让我们陷入恐惧,而是促使我们更加珍惜每个瞬间。死亡作为生命的背景板,反而凸显出生之可贵、时之珍贵。那些经历过重病或失去至亲的人,常常会有一种觉醒:他们突然看清了什么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什么只是浮云尘埃。为什么要等到那一刻才幡然醒悟?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就以“向死而生”的态度生活?
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生命只能倒着被理解,但必须正着被经历。”我们永远无法完全预知选择的后果,但这不能成为犹豫不决的借口。
过好当下,意味着在不确定性中做出选择,并为之负责。它不是无计划的冲动,而是认识到即使最完美的计划也赶不上变化,从而在行动中调整,在过程中体验,在每一个当下做出当时最好的决定。
然而,现代人却生活在一个集体性的时间幻觉中。我们总以为未来有无数个明天等候在那里,像用之不尽的时间,可以随时支配。于是我们习惯于推迟生活:等忙完这阵子就去旅行,等退休了就培养爱好,等有条件了就陪伴家人。我们将真正的生活无限期押后,却在等待中耗尽了本可用于生活的时光。
暮色渐浓,那滴晨露早已消散无形。但它在存在的那一刻,曾经如此完整地活过——反射过朝阳,滋润过叶片,见证过清晨的静谧。我们的生命何尝不是如此?无法决定其长度,却可以定义其深度与广度。来日并不方长,当下即是所有。唯有清醒认识到生命的短暂,我们才能停止挥霍,开始真正的生活。
在时光的长河中,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滴短暂的露珠。但正是无数这样的露珠,汇聚成生命的洪流,穿越时空,折射出人类精神的不朽光芒。这光芒不在遥远的未来,而在我们决定全身心投入的每一个当下——当我们真正存在于此刻,生命便超越了时间的限制,触及了永恒。
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寒暑。看似漫长,实则短促如蜉蝣之一日,蝉鸣只求一夏,蚂蚱不超三季。春暖花开时,蛙以为的“觉醒”,或许只是另一场大梦的开端。
残阳西斜时,水上的蜉蝣渐渐少了身影。它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完成了生的使命,沉入水底。偶尔还有一两只在顽强地飞舞,在最后的光线中划出生命的痕迹。就像明年春天的蛙,不再是今年的这只蛙;就像下一个三季的蚂蚱,不再是眼前的这只蚂蚱。
再见莫去定来生——因为来生不可期,来日也并不方长。唯有当下的每一刻,是真实可触的。如同蜉蝣之舞,虽然短暂,却竭尽全力;如同蝉之夏鸣,虽然局限,却声声真切。
人们常言“来日方长”,仿佛生命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可以任我们挥霍无度。然而当暮色四合,检视生命的行囊,才惊觉那些被许诺的“来日”,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消逝于时光的褶皱里,不留一丝痕迹。生命延续着,而每一个具体的生命历程里,都只有一次机会,最后,只有一期一会。
作者简介:王艳军,1969年生于大连瓦房店市,1989年入伍,1993年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近百篇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和副主编。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