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的西安,立秋过了半月,依旧胜似酷夏。朋友邀去黄龙县凉快几天,欣然同往。黄龙是延安市最东南的一个县,虽久闻其森林密茂、气候爽润,却因路近而域偏,至今未去过。
蒲城县景点多,路过时不知看哪个。人说第一当看桥陵;杨虎城故居啊,林则徐恩师王鼎啊,清代科举考院啊等等,时间充裕了也可一看。
那就先奔桥陵。
桥陵葬的是唐朝第五个皇帝唐睿宗,本名李旦,唐高宗李治第八个儿子,武则天亲生的幺儿。性格懦弱,索性喜好道家,颇厌倦宫廷争斗,所以采取谦让术以求自保,依次将皇位先让兄长李显、再让母后武则天、三让儿子李隆基。虽然也曾两登皇位,却是个说话不算数的摆设,皇帝当得窝囊。
不过死后倒是备极哀荣,享受了特别的补偿。这全托了他儿子卓越的福气。他儿子唐明皇缔造了中国史上极盛世,拨款年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营造父皇陵墓,所以老远就能感受到桥陵曾有的恢弘富丽。神道宽百余米,长六百多米,两边耸立着高大的石雕像,或文武大臣,或瑞兽奇禽。不少的雕像缺脑袋少腿儿,诉说着昔日的气势与如今的苍凉。
那么唐明皇的陵在哪呢?怎么没有其父陵名气大呢?黄龙返回的路上得知也在蒲城,皆在金粟山南麓:子陵东,父陵西,相距三十公里。乡村公路,虽不宽展,然而干净平坦。两边绿树葱郁,果香弥漫。连片的苹果树,一果套一个浅黄色的袋子。将熟未熟的花椒树丛,散发出淡淡的麻辣味。
及至目的地一望,气象不让桥陵,却无人管理,随便游逛不用门票。四五辆车停着,一看属于自驾游。场面宏大,地砖是新铺的,宽阔的神道中轴线,被一道长长的高半身、宽一米的木板箱辟为两爿。板箱里填土栽树,看上去无人浇灌,多半枯黄了。如此半拉子工程,无疑是没了后续经费。
以山为陵,走到山下,眼前一个碑,上书五个隶书字:唐元宗泰陵。怎么成了唐元宗?再看落款,乃清朝知县所书,应是避讳康熙帝玄烨的“玄”字吧。
陵碑附近坐着几个年龄较大的男子拉话,跟前停着几辆三轮,拉人赚钱,却少有人乘坐。我说唐玄宗是史上最有说头的皇帝,一如文史上苏东坡最有说头,何不精心打造呢?“钱哪来啊?”两个男子几乎同时反问道。
此陵距西安一百四十公里,玄宗生前亲自选的,足见其自信,自埋于首都最远处,以此彰显整个关中平原都是他李唐家的自留地。他亲手点燃辉煌,再亲手熄灭灿烂。自身才华非凡所以成就了天才李白;帝王最忌情种角色,他偏要跟杨玉环轰轰烈烈比翼齐飞并蒂莲……分外任性,反正我的江山我做主,爱咋咋,人生由珠穆朗玛跌至吐鲁番,真大丈夫也,痛快何极!
返城路上,倒想起一件往事来。
钱学森去世那年,我在陕南汉阴县挂职副县长,某天接待省文物局领导。名字想不起了,只记得是个副职,高个子,比较刻板严肃;复转前是轰炸机飞行员,曾国庆典礼上飞过天安门,顿时心生仰慕。所以饭桌上就多敬多碰了几杯,就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地说道:
“首长,文物关乎国脉与文脉,意义极大。书本记载的历史水分多,且经常避讳与杜撰,不大靠谱的。唯有古墓里出土的实物,配称信史。但是如今多半火化,如何保存真实的历史呢?科技再发达,地面馆藏再牢固,也不如墓葬稳妥长久吧!因此我建议每隔二十年或三十年,选一位杰出人物——钱学森就合适——封土陵葬,陵内存放二三十年间的发明创造及生活习尚之类的实物,比如大哥大传呼机等,留门道而封死。同时立个法规,只准每过百年之和平年代时,可以打开参观,然后再封死。这就解决了后人无墓可挖、不知祖先如何生活之难题。”
“你怎么有这号怪异的想法?”首长颇为惊诧,却也端杯,起身侧转。“倒也不无道理,只是我做不了主,但可以往上反映——咱先喝酒!”
后来呢?没了下文。有下文倒是怪事。
只是我现在想,生老病死,宏观讲来都是文化。古人丧葬很讲究,一切按礼法来,名称不同规制有别。庶民百姓死了,挖坑一埋,堆个土馒头,叫作“坟”;有棺材墓碑者,土堆大些,是士大夫或富裕主儿,谓之“墓”;更有身份者如王侯将相们,曰“冢”;最高等级唯皇帝专享,封土比山,十里在望,就是“陵”了。
陵,作为一种特定文化符号,照说清朝覆灭就废了。然而终结清朝的孙中山,其长眠地居然依旧叫作“中山陵”,着实大幽默。不知道第一个叫作革命烈士陵园的,出现于何时、又在何地?可以肯定的是自那时起,“陵”的本意没有了,保留下来的只是崇高感。
陵,既然是个文化,便有改造沿袭之必要。从技术层面讲,基建狂魔之国度,建造个陵也就分分钟事儿。
末了强调一句,本文可作笑话读。
2025年8月29日
盛唐永远灿烂在国人想象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