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的无助~纪实小说
文/佚名
计划生育时期,赵家堡村的土路上总飘着挥之不去的压抑——黄土被车轮碾出深深辙印,风卷枯草掠过院墙,连狗吠都透着瑟缩。村里的赵家媳妇秀兰是外地远嫁来的,只因赵家家风差,本地姑娘不愿嫁,她才成了赵铁柱的妻子。
赵家的家暴刻在根里。赵铁柱七岁那年,曾撞见父亲把母亲按在灶台边,薅着头发往锅台上蹭。母亲的哭喊、他的抽泣混着柴火噼啪声,邻居扒着门缝念叨“别打了”,却没人敢上前。从那时起,他便认定“拳头能治住女人”。成年后在生产队,他因没儿子总被人恶言相向:“赵家要断根”,憋的气全撒在秀兰身上。秀兰接连生了两个闺女,这成了她的“原罪”;而秀兰被结扎的结局,更彻底断了赵家的香火——婆婆每天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地骂她“养了个不下蛋的鸡”,骂到急处会盯着灶台裂缝发愣,那是她刚嫁来时被自己婆婆责骂的地方,直到生了赵铁柱才换得半分安宁;公公闷头抽旱烟,烟袋锅子敲炕沿的节奏越来越密,满是压抑的烦躁。
秀兰胳膊上的淤青未消,肩头又添新伤。夜里她摸着伤口发呆,手指蜷了又松开——娘家远在千里外,她连放声哭都不敢,只能在被窝里哽咽,攥着出嫁时娘塞的蓝布手帕反复摩挲。手帕边角磨出毛边,还沾着故乡的气息。
她的日子像泡在黄连水里。天不亮就摸黑爬起,灶房水缸结着薄冰,她哈着白气舀水,米汤要熬得稠、馒头要蒸得暄,稍有差池就被婆婆甩脸子;伺候完一家老小,揣着冷馍去生产队上工,割麦割得手心冒血泡,玉米叶划得胳膊火辣辣疼,累得直不起腰时,就望着秦岭山脉愣神——那是娘家四川的方向,怀里的手帕贴着心口,像娘在轻轻抚慰她。收工后蹲在井边洗衣,冷水冻得手指发紫,大妞、二妞围着她哭,她便把孩子搂在怀里焐热她们的手;夜里孩子睡熟,她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灯光映着眼底的红血丝,针脚却缝得格外密——那是给孩子的念想,万一哪天走了,也好留个牵挂。
可家暴仍毫无征兆地降临。饭晚了半个时辰,赵铁柱摔了筷子就扇她耳光;一次在田里浇地,天阴得像要塌下来,秀兰手忙脚乱漏了几垄水,赵铁柱见浇地的钱要“打水漂”,抡起铁锨就挥过来,锨刃擦着脖颈划过,鲜血渗湿了粗布衣裳。邻居王婶、张叔在村口望见,忙赶过来,王婶扯下衣襟布条包扎,手都在抖,嗔怪赵铁柱:“孩子,这日子不能这么过啊!”
村头晒谷场的妇女议论“赵家又动粗了”,见赵铁柱瞪眼走来,立刻噤声低头,簸箕晃得粮食簌簌落。张叔让儿子用手扶拖拉机送秀兰去公社医院,她咬着唇没哭,直到医生剪开衣领倒吸凉气,才盯着天花板小声说:“医生,轻点剪,这衣裳还要穿……”医生见状惊愕道:“出手咋这么狠?有多大的仇恨啊!”伤愈后,娘家哥收到信赶过来,看着她身上新旧交错的伤疤,红着眼眶拽她走:“跟他离!哥带你回家!”秀兰攥着衣角掉泪,目光黏在孩子身上——大妞躲在门后擦眼泪,二妞抱着她的裤腿小声说“娘,我怕爹打你”。这句话像针戳在心上,她恳求:“哥,再等三天,我给孩子缝完棉袄就走。”那三天她熬了两个通宵,棉袄缝得又厚又暖,夜里摸着孩子的睡颜,眼泪打湿了手帕。离婚那天,她提着行李走出赵家大门,树上的鸟雀也似在哀鸣,回头望见门槛上哭着喊“娘”的孩子,脚步像灌了铅般一步三回头,直到孩子的身影被院墙挡住,才捂着脸闷声哭。
赵铁柱没吸取教训,反倒觉得秀兰“翅膀硬了”,没过几个月就从外省领回姑娘巧珍。巧珍家穷,娘临死前托付邻居:“嫁个能吃饱饭的人家就好”,她揣着娘留的银镯子嫁过来,没料到竟是火坑。门上的红对子还没褪色,赵铁柱的拳头就落了下来:第一次做饭菜咸了,他抬手扇得她耳朵嗡嗡响;收玉米时她跟不上节奏,被按在田里揪着头发往田埂上撞。
一次秀兰来给孩子送新做的鞋子——实在想孩子想得彻夜难眠才赶来,巧珍在院里晾衣服撞见她,两人目光相对,秀兰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多保重”,巧珍攥着衣角点头。
结婚第三个月,巧珍躲到王婶家,嘴角渗血,怀里攥着揉皱的信纸——那是托人给娘家写的,上面写着“他打我,我想回娘家”。王婶叹着气帮她把信塞到贴身处:“下次趁他去打牌,让张叔帮你捎出去。”隔壁年轻媳妇想送碗改样饭,被婆婆拽住:“少管闲事,赵家的浑水沾不得!”夜里巧珍蹲在墙角,把偷偷卖药材攒的零钱用布包好塞进墙缝,那钱够买张去娘家的车票。可第二天赵铁柱酒醒后又施暴,不仅搜走了零钱,还卸下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骂骂咧咧地揣进怀里——没过半天,那只带着她体温的银镯子就被他拿去镇上变卖,换的钱全扔在了牌场上,输得一干二净。巧珍看着被赵铁柱踩碎的希望,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原来娘说的“吃饱饭”,代价是把命和唯一的念想都搭进去。
“天狂有雨,人狂有祸”,那年深秋夜里,寒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哭。赵铁柱输光了银镯子换来的钱,心头火起,把巧珍关在屋里打骂,桌椅倒地声、哭喊声传了出来,邻居站在墙根听着动静,为巧珍捏把汗。张叔想敲门,被老伴拉住:“你忘了他上次说要砸咱窗户?”李奶奶的孙子扒着门缝看,被奶奶拽回屋蒙上被子强睡,老人自己却睁着眼坐到天亮。天快亮时,赵铁柱从饲养室出来,推开门愣了——巧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睛圆睁,手里攥着撕成两半的合影,嘴角沾血,空荡荡的手腕上再也没有银镯子的光。
入殓时,乡亲们见巧珍两腮凹陷、嘴里没一颗牙,王婶哽咽着说:“前几天她还说,铁柱总用拳头打她的下颌骨,牙松了好几颗,等攒够钱就逃……”巧珍爹娘翻山越岭赶来时,坟上的湿土都干透了,老两口以泪洗面,哭晕倒在坟旁,手里攥着巧珍没寄出去的信,信纸被眼泪泡得发皱。没人敢作证——张叔夜里偷偷去公社干部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起赵铁柱“谁多管闲事就砸谁家”的威胁,最终叹着气走了。这事最后以赵铁柱给巧珍娘一些钱便不了了之。
后来秀兰回村看孩子,刚进院门就见大妞缩在柴房,脸上有巴掌印,二妞攥着破布娃娃见了她就躲。她把孩子搂在怀里,大妞突然问:“娘,你为啥要走?”秀兰眼泪涌出来:“娘是想让你们以后不受苦……”她想带孩子走,赵铁柱叉着腰堵在门口:“这是我赵家的种,你带不走!”秀兰只能偷偷给孩子塞些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了老远还听见二妞喊“娘,我想跟你走”,她咬着唇不敢回头,手帕在掌心浸得透湿。
时光飞逝,大妞、二妞中专毕业后去了南方电子厂打工。她俩没怨过母亲——成年后秀兰接她们去住,夜里姐妹俩摸着母亲胳膊上的伤痕,听她指着随身带的蓝布手帕说“这是你姥姥给我的念想”,才懂当年的难处。后来她们各自嫁了温和的南方小伙,家和事顺。婚礼上秀兰眼含热泪,给她们戴上新买的银镯子,手腕上系着那方褪色的手帕:“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们了,带着念想好好过日子。”姐妹俩几乎不回那个村子,给母亲打电话时,只字不提赵铁柱。
赵铁柱的暮年比五保户还凄凉。他好吃懒做,地里的活全荒了,屋门吱呀作响,土炕裂着缝,锅台、案板落满灰尘。腊月暴雪连下三天,寒风从门缝灌进来“呼呼”响。村里人好几天没见他出门,张叔扒着院墙往里望,院子里的雪有半尺厚。
几个年轻后生翻墙进去,推开门就被霉味、尿骚味呛得使人窒息——赵铁柱蜷缩在土炕上,盖着满是污渍的被子,脸色青紫、身体僵硬,早已没了呼吸。炕边矮桌上,农药空瓶倒在一边,标签被灰尘糊住,半碗稀粥冻成了冰碴,碗沿沾着干硬的饭粒。窗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像在掩盖那段被变卖的银镯子与被碾碎的生命的过往。
家门户族凑钱买了口棺材,草草掩埋了他。下葬那天没几个人来,寒风卷着雪沫子盖在坟头上,很快就白了一片。没人知道大妞、二妞有没有收到消息,只知赵家院门再也没开过,院墙渐渐塌了半截,干枯的荒草从裂缝里蔓出来,缠着歪歪斜斜的门,把过往的暴戾与眼泪,都埋进了年复一年的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