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彩 丹 霞
池国芳
从兰州城出发,一路向西,过武威,穿金昌,窗外景致渐由青绿转苍黄。及至张掖地界,忽见天际泛出一抹异色,如天神打翻了调色盘,那便是传说里的——七彩丹霞。
这七彩丹霞卧在祁连山北麓,海拔逾两千公尺,占地五百余平方公里。地处干旱之境,年雨水不及三百毫米,却偏生得绚烂夺目——老天爷在这儿耍了个乖悖的把戏:既吝啬雨水,又慷慨泼彩。夏日里日头毒得很,晒得戈壁滩冒青烟;冬日里风似刀片子,刮得山岩呜咽作响。偏是这般严酷天地,竟藏着一幅亘古的彩色画卷。
那年七月,我们踩着滚烫的沙土走进丹霞。但见群山如染,赤赭泼天,青黄缠斗,紫白相间。那山势有若巨龙盘桓的,当地人唤作"七彩飞霞";有似佛陀跌坐的,唤作"灵猴观海";更有层层叠叠如千层糕的,老乡们笑称为"老天爷的蒸笼屉"。阳光移步换形,山色顷刻变幻,方才还是绛紫深沉,转瞬便化作金橙辉煌。有游侠惊呼:"这山莫不是吃着彩虹长的?"
问及老向导,方知这七彩岩层竟生于上亿年前。白垩纪时,此地尚是巨大湖盆,沉积了红砂岩与矿物。而后地龙翻身,祁连山隆升,将这些彩层托举而出。风雨如刻刀般雕琢千万年,终成今日奇观。最妙的是那"七彩屏",真真如孔雀开屏般绚烂,岩壁上细细密密织着七色纹路,似是远古大地留下的密码。
这与左近的嘉峪关、敦煌鸣沙山恰成绝配。往西去是沙水相映的月牙泉,往东走是铁马金戈的边关隘口。唯独这丹霞地貌,既不依水而生,也不凭险而立,兀自在荒原上绽出惊世之美。游客们顶着日头攀观景台,及至山顶,竟都噤了声——但见云影在山脊上游走,彩丘如浪涛般向天边奔涌,有个穿红衣裳的姑娘张开双臂,衣裳与山色融在一处,恍若成了画中人。
翻检史册,虽未见李白杜甫在此留下诗篇(想必是当年路途太险),然则自汉唐以来,驼铃商队过此,莫不望霞惊叹。当地裕固族老人会说:"这是女娲补天时落的彩石,天神每百年便要来添道新色。"现代文人吴祖光曾赞:"丹霞奇观,天下独绝,虽鬼神亦不能工于此。"
科学家道破天机:正因干旱少雨,岩层才免遭冲刷侵蚀;偏是这般绝境,反成了守护彩丘的天然屏障。那岩中含有的铁、锰、磷等矿物,经氧化呈现不同色泽,在西北烈日的照耀下,愈发光彩灼灼。这等造化玄机,教人想起老子"大巧若拙"之言——最严酷处竟藏着最绚丽的生机。
如今观景栈道如游龙盘山,既不伤岩体,又让游人得窥真容。当地老乡不再凿山取石,反倒成了护山使者,嘴里常念叨:"这是老天爷赏的饭碗,得捧着吃。"夕阳西下时,见红衣牧人赶羊群从彩丘间走过,恍若古今重叠。人类终是学会了与自然握手言和,在这七彩画屏里,寻得了共生之道。
我立于虹霓之巅,忽觉万年一瞬。这丹霞似是大地写给时间的情书,用最浓烈的色彩,诉说最恒久的守候。它教人晓得:极致的美丽,往往诞生于极致的荒芜;正如最绚烂的人生,常自最艰险处开出花来。
归途上,但见霞光浸染云天,竟分不清是天映山色,还是山染天光。耳边恍闻牧人哼唱古老歌谣:"祁连山高哟彩云飘,丹霞七色哟永不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