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老陈
陈美
初识老陈在浴室,蒸汽浓得化不开。老陈拎着热水壶在躺椅间穿梭,毛巾搭在肩上,见人就笑,老客的称谓总记得丝毫不差。
后来熟了,才知谁都能使唤他。递毛巾、添热水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喊一声“老陈”,他准是颠颠儿地跑到跟前,那股热乎劲儿,总让人心里暖融融的,不知疲倦的老陈就像只赶路的老蜜蜂。
有人逗他“这辈子就耗在这儿啦”,他嘿嘿笑,眼角皱纹挤成朵菊花,“耗着好,耗着踏实”。没人问过他年纪,也没人过问他以前做什么,仿佛他天生就该围着这些杂事转,仿佛小人物本就没什么生活追求。
浴室关闭那天,老陈把所有躺椅上的毛巾叠得整整齐齐,码在空荡的柜台上。门外有人念叨“以后没处泡澡了”,七嘴八舌里,没人提老陈。就像墙角的青苔,在时不觉有,没了也不觉少。
再见老陈是三年后的今夏,在另一处浴室。穿藏青色外套的老人往里走,背影挺得笔直,手里拎着鼓鼓的布包。
“陈老师!”他先认出我,声音亮得像淬了夏阳。
转身时我有些惊讶,他头发黑了些,眼角皱纹浅了些,布包里露出半截钓竿——再不是那个只会应和的老陈,笑里带着股舒展的劲儿,陌生又亲切。
“早不跑堂啦。”他身子骨透着硬朗,往躺椅上一坐,稳稳当当的,“儿子首付攒够了,老父老母也送了终,该我自在喽。”他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在数算那些被藏起来的岁月——原来他本是单位退休人员,揣着退休金做了十几年跑堂,把自己藏在蒸汽和吆喝声里,只为给家人攒份踏实。
如今的老陈活得像田野间的蒲公英。他的“宝马”是辆废品站淘来的二八大杠,链条是自己换的,刹车皮用旧皮鞋底钉的。
说起自己的爱车,老陈很是得意:“结实!周边八十里,咱是神行太保!”车筐里常躺着惊喜:春天是带泥的蒲公英和小蒜(学名薤白),秋冬是沾着枯叶的野菜,一年四季不变的是四处钓来的鱼。
老陈甘愿做“小”人物,心却挺“大”。就说他用的手机,从苹果刚在国内露面起,每一代都没落下。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新款:“我可是小人物里最懂生活品味的。”
苹果手机里存满了户外视频。镜头里他蹲在河边挖野菜,指关节缠着创可贴:“蒲公英是个宝,野荠菜包饺子自带清香”;转场到结冰的河面,他眉毛结着白霜,举着尺把长的鱼咧嘴笑:“冬天的鱼更细嫩,鲜味更浓!”
讲起这些,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那是从前在浴室里很少见过的光。
“年龄算啥?”他拍着胸脯,七十大几的人,仍然中气十足,“骑两小时车钓鱼,家常便饭!”
问他身体怎么这么硬朗,老陈笑答两字“劳动!”又补充说“从小劳动!”
小人物也关心教育话题:“现在的孩子……成天啃书本,生活里的事理懂太少,身体素质跟我们这代人没法比。”他拍着自己结实的腰板,“科技再发达,人也不能丢了强健体魄啊。你想,国家征兵永远需要好身板,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底气。”
老陈还有很亮的豪言:从我这代起,不给后代添麻烦。
小人物老陈,活出了生命的长度,活出了生命的宽度。
豪言的老陈也真是豪爽,每次钓鱼,取鱼之乐是自己的,享用美味是大家的,亲朋好友见者有份。他说下次钓鱼回来,送几条给我尝尝。
没过几天,电话真的来了:“陈老师,你在哪?我钓的鱼给你送点过去。”他还悄悄说,想起我父亲在世时是县城第一大厨,在当年的县商业局食堂,现在的市社大酒店,当年还教过他做肉圆的手艺。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遥远却没蒙尘的记忆——那个同样被叫做“老陈”的父亲,也是类似的小人物。曾骑肩带年幼的我走几十里去县城、挤进县大会堂看电影……曾经在逢年过节时,总被亲友邻里请去指导做肉圆,每喊必到,从不嫌烦……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把自己缩成一颗种子,藏在生活的土壤里,默默发着芽。
挂了老陈的电话,窗外的阳光正斜斜切过瓜架,病重母亲去年丢落下的丝瓜南瓜种子开出了朵朵黄花,正被阳光照得透亮。
葳蕤叶间,阳光斑驳,似在轻吟老辈人的话“种子落地,总有根芽”。
就像老陈骑着二八大杠穿过田野时,车铃摇醒一路春风,春风带走蒲公英的绒球。没人记着种子飞了多远,可总有一颗,会落在某个需要绿意的角落,悄悄扎下根。

作者简介:陈美,江苏盐城人,教育工作者,天津散文研究会会员,曾在《白鹭文刊》、《当代文学家》、《天津散文》、《人民作家》、《作家美文》《灌河文学》等刊物和平台发表散文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