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的那一年,沂河还不叫沂河,叫“裂川”。
不是名字里带“裂”,是真的裂了。西北的天角往下塌时,沂蒙地界的地脉像被巨斧劈过,从养老山根下直裂到河心,黑黢黢的地缝里翻着白泡,裹着冰碴的黑水“咕嘟咕嘟”往上涌,眨眼间就把原先清浅的河道灌得满满当当。河底的老蛟被震醒了,青鳞在浪里翻涌,一口就咬断了渔人系船的缆绳;九首蛇从芦苇荡里钻出来,九个脑袋对着两岸的石屋吐信子,唾沫落在屋顶,茅草就冒起了青烟。
那时的人都躲在养老山的溶洞里。溶洞深,却窄,一家挨着一家挤着,洞壁上挂着的松明子忽明忽暗,照着一张张黄瘦的脸。有个叫“石伯”的老汉,总扒着洞口的石缝往外看,看裂川的浪头拍在崖上,把崖壁啃出一个个坑,看对岸自家的石屋被水漫到窗棂,屋脊上的茅草被风卷得像断线的风筝。“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他喃喃地说,声音被洞外的风声吞了一半,“这日子,没法过了。”
洞里头,小娃子们不敢哭,只睁着大眼睛看娘手里的空陶碗;有妇人把最后一把炒粟分给娃,自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里头的角落里,瞎眼的陈婆婆正摸着编了一半的苇席,手指在苇条上抖:“要是娲皇娘娘在就好了……”
这话落了第三日,裂川上空的云突然变了色。不是往日的灰黑,是五彩的,像有人把虹撕成了碎片撒在天上。紧接着,一阵暖风吹了进来,风里带着泥土和草木的香,洞壁上的松明子突然亮了起来,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
“是娘娘来了!”陈婆婆猛地停下手里的活,仰起头往洞口的方向听。
众人都往洞口挤,石伯扒着石缝看,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裂川对岸的断崖上,站着个穿素色衣裳的女子,身姿高高的,像刚从云里走下来。她手里捏着块发亮的石头,石头是五色的,红的像沂山的枫叶,黄的像滩涂的粟米,绿的像春汛时的芦苇,白的像养老山的雪,黑的像洞底的土。她指尖往裂川里一点,那点过的地方,浪头竟一下子矮了下去,像被什么东西按住了似的。
“是娲皇娘娘!真的是娲皇娘娘!”石伯的声音抖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女娲站在断崖上,望着脚下的裂川。她刚从昆仑赶来,指尖还沾着炼石的火星,裙摆上落着补天剩下的云絮。裂川的水是浊的,黑水里裹着泥沙和草木,还有被冲垮的屋梁;两岸的土地裂着缝,像干涸的老树皮,连最耐活的荆条都蔫头耷脑地垂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的五色石便飘了起来,在裂川上空转了个圈,落下点点光屑,光屑落在水里,黑水竟慢慢清了些,能看见水底被冲翻的卵石。
“应龙,”她轻声唤道,声音像春雪化水,“引此水入归墟。”
话音刚落,一道金光从云里窜出来,落在裂川上游。是应龙,鳞甲金闪闪的,像披了层阳光。它仰头长吟,声音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然后一头扎进裂川,尾巴在水里一搅,就搅出一道宽宽的水道。裂川的水像找到了出路,顺着水道往东海的方向流去,原先漫到崖根的水,一点点往回落,露出崖壁上被水浸过的痕迹,青一块,褐一块。
“青虬,”女娲又唤,“堵那地缝。”
青虬从她袖中滑出,像一道绿闪电,钻进裂川中央的地缝里。没过多久,地缝里就不再冒黑水了,取而代之的是黄黄的土——是女娲带来的息壤,青虬正用息壤一点点把地缝填上。填到一半时,地缝里突然传来“轰隆”一声,是老蛟在底下闹,它不乐意被堵在底下,用头往息壤上撞,撞得地缝又裂开了一道小口子。
“孽障。”女娲眉尖微蹙,指尖的五色石又亮了亮。她飞身落在水面上,足尖踩着浪头,像踩在平地上。老蛟见她下来,猛地从水里窜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就往她扑去,嘴里的腥气熏得两岸的芦苇都弯了腰。女娲不躲,只抬手往老蛟头上一按,五色石的光落在老蛟头上,老蛟就像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眼睛里的凶光一点点褪去,慢慢沉回水底,成了裂川底的一块礁石。
九首蛇见老蛟被制住,吓得往芦苇荡里钻,却被赶过来的白螭拦住了。白螭翅膀一扇,就卷起一阵风,把九首蛇卷到了半空,再一松爪,九首蛇“啪”地掉在滩涂上,摔得晕头转向,九个脑袋都耷拉了下来,再也没了先前的凶相。
水退得快。不过半日,裂川的水就归了原先的河道,露出了两岸的滩涂。滩涂上积着厚厚的淤泥,淤泥里埋着被冲来的粟穗、陶片,还有几只没死的小鱼,在浅浅的水洼里摆着尾巴。石屋里的人从溶洞里出来了,踩着湿滑的泥往家走,走到自家屋前,看着虽然漏了顶却还立着的石墙,有人蹲在地上哭了,哭声里却带着笑。
女娲没歇着。她站在养老山顶,往沂蒙地界撒下五色石的碎末——撒在裂过缝的土地上,土地就变得松软肥沃;撒在干枯的草木上,草木就抽出了新芽;撒在裂川的水里,水里就长出了银闪闪的鱼。她又用息壤把两岸的河堤垒了垒,垒得高高的,像两道绿色的墙,怕日后再有水患。
有个叫“阿禾”的小娃,攥着块从滩涂上捡来的五色石碎片,跑到女娲跟前,仰着小脸问:“娘娘,你还走吗?”
女娲蹲下身,摸了摸阿禾的头,指尖的暖意传到阿禾手上。“天补好了,地稳了,我该走了。”
“那你还回来吗?”阿禾把手里的五色石碎片往她手里塞,“这个给你,你拿着它,就能找到回来的路。”
女娲笑了,把碎片又放回阿禾手里:“我不用它也能找到。你看这裂川的水,看这养老山的树,看你们屋前的炊烟,都是我回来的路。”
她起身往天上走,应龙在她身侧,青虬在她脚边,白螭在前头引路。她乘上雷车,车轮转时带起细碎的雷声,却不吓人,像远处的鼓点。车过裂川上空时,她掀开车帘往下看——石伯正领着人修补屋顶,阿禾的娘在滩涂上翻土,阿禾蹲在河边,把五色石碎片放进水里,看它在水里闪着光。裂川的水清清的,映着天上的云,映着两岸的人,像一面亮晶晶的镜子。
后来,裂川就改叫了沂河。“沂”是“安”的意思,是石伯起的,他说:“有娲皇娘娘护着,这河往后就安稳了。”
再后来,淮南王刘安读古籍,读到女娲补天治水的事,想起曾听沂蒙的老人们讲的这些,忍不住在《淮南子·览冥篇》里写下:“考其功烈,上际九天,下契黄垆,名声被后世,光晖熏万物。”他说女娲“乘雷车,服应龙,骖青虬”,说她“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可他也说,女娲“不彰其功,不扬其声,隐真人之道,以从天地之固然”。
如今你去沂河边走,还能看见河底的卵石带着五彩的光,老人们说那是女娲撒下的石屑;养老山的土格外肥,农人们说那是息壤的余温;春天的时候,两岸的芦苇长得比别处密,风一吹,“沙沙”地响,像在讲当年的故事。
有回我在沂河边遇见个拾石子的小娃,他手里攥着块红纹的石头,告诉我:“这是娲皇娘娘掉的星星。俺奶奶说,娘娘看着咱在河边种地、打鱼,就住在天上的云彩里呢。”
我往天上看,云彩白白的,像女娲当年的裙摆。沂河的水缓缓地流,带着两岸的炊烟,带着田埂上的粟香,带着小娃手里的石子光,慢慢淌向远方。我知道,娲皇娘娘没走,她就在这沂河的水里,在这养老山的土里,在两岸人岁岁年年的烟火里,一直都在。
牛霞,笔名梧桐,山东临沂人,生于沂水。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
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
沂水县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见于《齐鲁文学》《青年文学》《乐安诗画》《中国诗人诗选》《诗词楼阁》《新代诗人作家文选》《当代文学大典》
著有长篇小说《驱鬼罗刹》《梧桐花又开》诗词集《梧桐小词》。《都市头条》认证编辑
全球华语最美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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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艺签约作家,
齐鲁文学签约作家。
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
作品多次获国内外各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