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万物》里费文典蹲在老槐树下啃丰糕的镜头,我反复倒回去看了三遍。屏幕里的少年咬得脆响,糖霜簌簌落在衣襟上,恍惚间竟和记忆里那个扒着父亲背包的小影子重叠——那也是个秋天,父亲从县城回来,牛皮纸包在怀里焐得温热,拆开时,沂水丰糕的甜香漫出来,像把整个秋天的暖都裹在了里头。
一、背包里的甜,是童年的盼头
小时候对“父亲”的记忆,总和“等待”绑在一起。他在镇上的供销社跑货,每月要去县城两三趟,天不亮就揣着两个窝头出门,踩着月光回来时,裤脚常沾着泥,背包带被汗水浸得发潮。可无论多晚,我总蹲在院门槛上等,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巷口的脚步声——不是因为想他,是惦记他背包里可能藏着的丰糕。
那时候沂水丰糕是稀罕物。镇上的糕点铺逢年过节才摆出来,用粗麻绳捆着,三块一串,要花掉父亲大半天的工钱。母亲总说“不当吃不当喝的”,父亲却总记着我盯着铺子里丰糕咽口水的模样。有次他去县城补货,回来时背包拉链坏了,半敞着,露出个方方正正的纸包。我扑过去拽他衣角,他弯腰时腰上的旧皮带“咔嗒”响了声,笑着把纸包塞我手里:“路上颠坏了没?特意让掌柜的多撒了层糖。”
纸包是用供销社的牛皮纸包的,四角折得方方正正,上面还印着模糊的“农业学大寨”字样。拆开时要格外小心,不然糖霜会顺着指缝往下掉——父亲总说这糖是槐花蜜熬的,比家里的绵白糖甜得清透。丰糕比巴掌略大些,寸把厚,糯米被膨化得松松软软,一层叠着一层,像压实的云,糖霜匀匀铺在上头,在煤油灯底下泛着细闪,竟比过年时贴的糖纸还亮。
我总急着往嘴里塞,父亲就用粗糙的手掌托在我下巴底下:“慢点儿,别卡着。”他的手心有层薄茧,是常年扛货磨的,托着我下巴时轻轻蹭过,比丰糕还暖。丰糕在嘴里脆生生地碎开,先是糖霜的甜漫上来,接着是糯米的香,混着点槐花蜜的清味,一点不腻,反而越嚼越香。我含着半块糕含糊不清地问:“爹,县城的丰糕是不是比镇上的甜?”他蹲在我旁边抽烟,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都一样,你爱吃,爹下次还给你带。”
有次他去县城遇上暴雨,回来时浑身湿透,背包却裹在雨衣里。他从怀里掏出纸包,纸角被雨水泡软了,丰糕边缘有点潮,他急得直搓手:“这咋整,怕是不好吃了。”我掰开一块递他嘴边,潮了的丰糕软乎乎的,甜味却更浓,他咬了一小口,忽然笑了:“还是咱闺女疼人,爹跑这趟值了。”后来才知道,那天他为了护着这包丰糕,在屋檐下站了半个钟头,淋了雨还发了场烧,却总说“不碍事”。
那些年的盼头很简单:盼着父亲背包上的铜扣在巷口晃,盼着牛皮纸包被焐出的温乎气,盼着他蹲下来托我下巴的手掌。丰糕的甜早不是甜了,是父亲把“疼我”三个字,藏在了奔波的风尘里,藏在了被雨水泡软的纸包里,藏在了那句总说不腻的“下次还带”里。
二、中秋的月光,落在丰糕上
后来父亲不跑货了,在镇上开了间杂货铺,不用再往县城跑,丰糕却成了家里的老规矩——每年中秋,他总要提前去糕点铺订两包,说“老掌柜的手艺最地道”。
中秋的院子总比往常亮。母亲会在老枣树下摆张方桌,铺上蓝布桌布,摆上月饼、苹果,还有那两包丰糕。父亲从柜子里翻出个白瓷盘,把丰糕一块一块摆进去,摆得整整齐齐,像怕惊扰了什么。月光透过枣树叶洒下来,落在丰糕的糖霜上,亮晶晶的,连空气里都飘着甜。
我那时候已上初中,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急着抢,却总爱看父亲掰丰糕的样子。他手指关节有些变形,是早年扛货落下的毛病,掰丰糕时却格外轻,拇指按在丰糕边缘,轻轻一用力,“咔嚓”一声就裂成两半,糖霜落在盘子里,像撒了把碎银。他先给奶奶递一块,再给母亲,最后才给自己留一块,自己那块总放在盘子边,先给我们剥石榴,等我们都吃差不多了,才拿起丰糕慢慢啃。
奶奶总说:“这丰糕有两百多年了,你爷爷年轻时候,走亲戚才舍得带一块。”父亲就接话:“现在日子好了,想吃就买,就是老掌柜的年纪大了,怕是做不了几年了。”他说这话时,月光落在他鬓角,我才发现他头发白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不像以前那样能把我举过头顶了。
有年中秋下小雨,月亮躲在云里,院子里暗沉沉的。母亲说“要不搬屋里吃”,父亲却摆摆手,搬了把椅子坐在枣树下:“等会儿月亮就出来了,丰糕得就着月光吃才香。”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递给我:“给,你上次说想吃县城的桂花糖,我托人捎的。”布包里是块方糖,裹着桂花,甜香混着丰糕的味,在雨丝里慢慢散。
那天月亮到后半夜才出来,清幽幽的,把院子照得透亮。父亲靠在椅背上打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丰糕,糖霜沾在嘴角,像长了颗白痣。我悄悄拿纸巾想给他擦掉,他却忽然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丰糕吃完了?没吃饱爹再去拿。”我摇摇头,挨着他坐下,他胳膊一伸,把我往身边揽了揽,像小时候那样:“等你考上大学,去城里,爹就带你吃城里的好东西,不过啊,再好也不如咱这丰糕地道。”
那时候总觉得中秋还长,父亲的话也还长,以为每年都能这样坐在枣树下,看他摆丰糕,听他说老掌柜的手艺,以为月光和丰糕的甜,会一直陪着。却忘了时光是最不经用的,连父亲说“下次还带”的声音,都会被风吹得越来越远。
三、不敢碰的纸包,是没说的疼
父亲走的那年,也是秋天,离中秋还有半个月。那天我在学校上课,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你爹……走了”,我手里的笔“啪”掉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只想起早上出门时,他站在门口叮嘱“天冷了穿厚点”,还说“等你周末回来,咱去订丰糕”。
赶回家时,院子里挂着白幡,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谁在哭。杂货铺关着门,门板上还贴着“中秋丰糕预订”的纸条,是父亲亲手写的,字歪歪扭扭,却有力气。母亲把父亲的遗物收拾出来,放在床板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一双补了又补的布鞋,还有个旧背包——就是以前跑货时用的那个,拉链早就换了新的,却还留着当年被我拽出的印子。
背包侧袋里,有个牛皮纸包,还是四角折得方方正正的。我知道里面是啥,却不敢碰,像怕碰碎了什么。母亲说:“你爹上周去镇上,特意去糕点铺订的,说今年要多买两包,给你带学校去。”她声音抖着,把纸包往我手里塞,我攥着纸包,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丰糕,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托我下巴的手掌,也是这样硬,却暖。
那天我没吃晚饭,坐在院子的枣树下,手里攥着那个纸包,坐了很久。月亮出来了,还是清幽幽的,落在纸包上,像撒了层霜。我慢慢拆开纸包,丰糕还是老样子,糖霜亮晶晶的,可怎么看,都觉得比以前小了些。掰了一小块放嘴里,脆生生的,甜香漫上来,眼泪却“啪嗒”掉在丰糕上——以前总嫌他唠叨,嫌他掰丰糕太慢,如今想让他再递块丰糕,再擦次嘴角的糖霜,都成了奢望。
后来每年中秋,母亲还是会订丰糕,摆在方桌上,放两副碗筷,一副是奶奶的,一副是父亲的。她总说“你爹爱吃,得给留一块”,可我每次都绕着桌子走,不敢看那个白瓷盘,怕看见丰糕,就想起他蹲在巷口掏纸包的样子,想起他说“等你考上大学”的话,想起他攥着半块丰糕打盹的模样。
有次路过镇上的糕点铺,老掌柜的还在,看见我就喊:“丫头回来啦?你爹去年还说给你订丰糕呢。”我赶紧低下头,快步往前走,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个声音在说“你爹”“丰糕”。走到巷口回头看,铺子里的丰糕摆在玻璃柜里,在阳光下泛着光,和小时候一样,可那个会给我揣丰糕的人,不在了。
四、屏幕里的丰糕,是藏在心里的光
《生万物》看到第二十集时,费文典的父亲去世了,他蹲在坟前,摆了块丰糕,边哭边说:“爹,你说这丰糕甜,我给你带了。”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遥控器,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原来有些人有些事,真的会藏在味道里,等某个瞬间,突然冒出来,把心揪得生疼。
那天晚上,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想吃丰糕了”。母亲在那头笑了:“早给你订好了,放冰箱里呢,等你回来给你热。”挂了电话,我去楼下的超市转了转,货架上摆着各种糕点,包装精致,比沂水丰糕好看得多,可我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怎么都觉得不对——它们没有牛皮纸包的温乎气,没有糖霜落在衣襟上的痒,没有那个蹲下来递糕的人。
上周回了趟老家,母亲从冰箱里拿出丰糕,放在锅里蒸了蒸,说“软乎点,好嚼”。她把丰糕摆在白瓷盘里,还是摆得整整齐齐的,给父亲的那副碗筷前,也放了一块。我拿起一块丰糕,慢慢咬着,甜香漫上来,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说“丰糕得就着月光吃才香”。
走到院子里,枣树叶沙沙响,月亮挂在天上,清幽幽的,和以前一样。我把丰糕举起来,对着月亮,好像这样,他就能看见。风一吹,糖霜簌簌落下来,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像他以前擦我嘴角时的指腹。
原来有些味道,真的会变成念想。它不是甜,不是香,是父亲背包上的铜扣,是中秋院子里的月光,是他没说完的话,是我藏在心里的光。就算他不在了,就算我不敢再看丰糕的模样,可只要想起那口甜,就知道,他一直都在,在我小时候等他的巷口,在他递丰糕的手掌里,在每一个有月光的中秋夜。
屏幕里的费文典吃完丰糕,抹了把嘴,站起身,往家的方向走。我想,我也该这样——带着丰糕里的甜,带着他给的暖,好好走下去。毕竟,他肯定不希望我总躲着丰糕,他肯定想让我知道,就算他不在了,这世间的甜,也该好好尝。
只是下次再吃丰糕,我得慢点儿,像他以前那样,慢慢掰,慢慢嚼,让糖霜落在衣襟上,让甜香漫在空气里——这样,他在天上看,或许会笑吧,笑他的丫头,终于懂了这丰糕里的甜,是啥味道。
牛霞,笔名梧桐,山东临沂人,生于沂水。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
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
沂水县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见于《齐鲁文学》《青年文学》《乐安诗画》《中国诗人诗选》《诗词楼阁》《新代诗人作家文选》《当代文学大典》
著有长篇小说《驱鬼罗刹》《梧桐花又开》诗词集《梧桐小词》。《都市头条》认证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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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多次获国内外各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