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 连 山 行
池国芳
七月流火,我踩着羊倌老马的蹄印往祁连深处去。这山横亘甘青边界,像天神抡斧劈出的脊梁,海拔足有四千往上走,山尖子常年顶着白冠,土话叫"雪山爷爷瞪云眼哩"。
海拔一过三千五,奇景便拦路扑来。先是"阴阳脸"——阳坡草色才泛青,阴坡还压着琉璃冰;再往上竟见"六月飞霰",豌豆大的冰珠子砸在红砂岩上,蹦跳着滚成满地珍珠。最绝是海拔四千米处的"九重天梯",云絮卡在半山腰,山巅是琉璃世界,山脚却翻滚着青稐麦浪,站在山脊线上,竟能同时踩着春夏秋冬四时节气。
说起森林更是乖张。云杉林像扎排的绿甲兵,从雪线往下密密匝匝站岗,林间漏下的光斑活像撒了一地金豆子。冷不防窜出只雪豹,尾巴扫过杜鹃丛,惊起满山蓝马鸡扑棱棱地飞。草原却温柔得多,酥油草毯子从山脚一直铺到天边,羊群移动如云朵,牧人的花儿漫过山梁:"祁连山的银簪子哟,插在尕妹的绿裙边......"
冰川是这山的魂灵。透明里沁着蓝莹莹的光晕,冰舌舔过之处,留千万道锉痕,老人说这是"山神磨刀石"。正午日头一照,冰塔林滴答落下琼浆,汇成黑河、疏勒河、石羊河,竟哺育出河西走廊千里绿洲。
这山里埋着宝贝呢!拾块石头都可能含着铁、铬、钨矿,放羊娃捡到水晶簇当玻璃球耍。矿产局的工程师掰着指头算:"咱这山是捧着金碗讨饭哩!"
雪线附近藏着珍禽异兽。岩羊踩着七十度陡坡如履平地,旱獭从洞窟探脑袋作揖。保护站的老赵掏出红外相机:"雪豹一家子昨夜在镜头前遛弯,崽子滚雪球似的俏皮!"
青藏铁路的汽笛声从山麓飘过,钢铁巨龙与万年雪山并立,羌笛不再怨杨柳,绿皮车里载着牦牛绒与冬虫夏草奔向中原大地。
山下的裕固族帐篷飘起炊烟,女人用鹿角梳编着红缨穗,铜壶里熬着茯茶奶子。端午祭山神时,彩绸系满敖包,煨桑的青烟裹着青稞酒香,汉子们唱起:"祁连山是白头爹爹,草原是花花衣裳......"
翻看古籍,李白叹过"明月出天山",霍去病在此饮马瀚海。左宗棠栽下的左公柳,而今已需两人合抱。自古名士至此,总要抛几分诗稿墨痕,却难描尽这山的神韵。
我宿在牧家那夜,银河垂到帐篷顶。老牧人用生涩的汉话念叨:"山养我们五代人,挖虫草不敢断根,赶羊不过雪线,留片草场给鹿崽啃。"忽听得狼嚎自远山传来,他笑道:"听!山神巡夜打更哩!"
临别时朝阳初升,雪峰渐次染成金红。测量队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旅游公路如哈达缠绕山间。未来的祁连山,既要开矿仓也要护生灵,既要通高铁也要守圣山,这平衡的智慧,恰似牧民转场——逐水草而居,却永不毁坏营盘。
山风灌满衣襟,我忽然懂得:祁连山何止是地理书页上的褶皱?它是西北汉子脊梁里的钙,是河流乳汁的源头,是古老与现代相拥的证婚人。这莽苍苍的天地,终将以最原始的力量,教会我们如何与大自然共生共长共存共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