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之年,天地的轮廓尚是模糊的。西北的昆仑雪水还未养出固定的河道,东南的海气总漫过会稽山的山脊,而沂蒙地界上,那条后来被唤作“沂河”的水脉,彼时还只是道在地脉里翻滚的“狂川”。
说是川,倒不如说是地母豁开的一道裂喉。河床两岸的崖壁是青黑色的,被水浪啃出层层叠叠的凹痕,像巨兽剥落的鳞甲。每年三月,昆仑融雪顺着地脉往下涌,狂川就会疯起来——浪头卷着上游冲来的山骨碎块,“哐当哐当”撞在崖壁上,碎成更小的石碴子;河面上翻着青白的泡沫,泡沫里裹着被呛死的鱼,还有山民来不及收的粟穗。两岸的人不敢住石屋,全缩在半山腰的崖洞里,洞口用藤条编了遮挡,却挡不住浪涛拍崖的震响。那声响不是“哗啦”,是“咚咚”,像有头生着角的巨兽在崖下磨牙,连崖壁上的石砾都跟着簌簌往下掉。
有年春汛来得邪乎。本该是融雪渐歇的时节,狂川却突然沉了颜色——往日是浊黄,那日竟成了墨黑,黑得发稠,像搅了松烟的漆。河底时不时翻起些青白色的电光,不是天雷劈的,是从水里自己钻出来的,贴着水面游几尺,又“嗖”地钻回去,把水面照得忽明忽暗。有个叫“石阿婆”的老巫,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麻布衫,扒着崖缝看了三日。她眼窝深,皱纹里积着经年的灰,看的时候指甲掐进石缝里,把指节掐得发白,末了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是地脉在挣锁呢——这河要把养老山都掀了。”
养老山是沂蒙地界的主山,山根扎在地脉深处,像根铁桩子钉着这片土。要是养老山塌了,两岸的人就真没处去了。崖洞里的人听了石阿婆的话,都慌了。有汉子蹲在地上抹泪,说刚种下的粟苗还没冒芽;有妇人把娃往怀里紧了紧,娃吓得直哭,哭声混着浪响,把崖洞堵得闷闷的。
石阿婆的话落了第七日,天晌午突然暗了。不是乌云遮日那种暗,是西边的天被撕开了道缝——那缝是赤红色的,像被火烤裂的陶片,缝里滚出团火,火团里裹着金红的光,往狂川这边坠。坠到半空中时,风里突然多了股暖烘烘的气,不是柴火的暖,是晒透了的土坯那种暖,崖洞里冻得缩脖子的娃,都忍不住往外探了探头。
火团落地时“轰”地一声,砸在狂川正中央。水花被砸得溅起三丈高,却没来得及落下就被烤成了白雾,白雾慢悠悠往上飘,飘到崖洞跟前时,竟带着点甜丝丝的味,像野枣熟了的香。雾里慢慢浮起个影子:先是独角,角尖挂着串金环,环上刻着些没人认得的纹路;再是龙身,千尺来长,裹着朱红的鳞甲,每片鳞都有簸箕那么大,像熔了的铜汁浇出来的,日光透过白雾照上去,鳞甲亮得晃眼,崖洞里的人得眯着眼才敢看;最后是眼,是两团跳动的赤火,却不烫人,只定定望着两岸缩成蚁群的人,望得久了,连火团似的眼里都透出点软意
“吾乃赤龙,奉玄帝命镇此川。”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是顺着水流漫过来的,像春汛时漫过滩涂的水,不冲,却把每个字都送得清清楚楚。崖洞里的人听着,怀里哭啼的娃都止了声,有个刚会爬的娃,还伸出小胖手往崖外抓,像是要抓那声音。
可狂川不伏。赤龙刚在水面落定,尾巴还没来得及扫开身边的白雾,河底就猛地拱起道黑浪——那浪比寻常浪头高两倍,浪尖上站着个青面怪人,个子不高,却生着三只眼,中间那只眼是竖的,淌着绿水;手里攥着根铁叉,叉齿上缠满了黑水草,草叶上还挂着些碎贝壳。是守河的水精,在这河里待了万万年,早被洪荒的戾气迷了心,只认“谁拳头硬谁占河”的理。
“这河是我的!”水精嘶吼着,声音像用石子磨过的木头,刺耳得很。它举着铁叉就往赤龙扎去,叉尖带着股腥气,是河底烂泥的味。赤龙不躲,只抬了抬前爪——那爪子是金红色的,指甲像削尖的红玉,往铁叉上一挡。“当啷”一声脆响,铁叉撞在龙爪上,竟断成了两截,断口处还冒着白火星。
水精愣了愣,三只眼都瞪圆了。它大概没见过这么硬的鳞甲,也没见过这么不把它放眼里的主。愣过之后就急了,“嗷”地叫了一声,一头扎进河底,尾巴在水面扫出个漩涡。这一扎可不得了,狂川像被搅了的粥锅,“咕嘟咕嘟”翻起万丈浊浪,浪里裹着上游冲来的巨石——有磨盘那么大的,有半间屋那么大的,顺着浪头直往崖上撞。
崖洞里的人吓得往回缩,有个汉子伸手去挡藤条编的洞门,手刚碰到藤条,就见赤龙仰头长吟。龙吟声不尖,是沉的,像敲在铜钟上,崖壁上的石砾都跟着颤。紧接着,赤龙身上的鳞甲突然亮起红光——不是一点一点亮,是从头顶往尾巴蔓延,像野火顺着草坡烧,眨眼间,整头龙都浸在红光里。红光漫过水面,那些往崖上撞的巨石遇着红光,竟“簌簌”地软了,落到水里时没了声响,再看,都化成了细沙,顺着水流慢悠悠往下漂。
可水精还在河底搅。它像头疯了的野猪,在河底的泥里拱来拱去,把河底积了万万年的黑泥沙都翻了起来,泥沙混着水,把下游的滩涂都淤住了——那滩涂是两岸人开春挖野菜的地方,要是淤死了,秋天就没处采野枣、摘灰菜了。赤龙往下游瞥了眼,看见滩涂边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正蹲在水边,把陶罐往水里浸,想接些清些的水,可罐口刚碰到水面,就被泥沙糊住了。妇人叹了口气,把罐底的水倒了,又换了个地方蹲,背影瘦瘦的,在浪头跟前像片要被吹走的叶子。
赤龙收回眼,突然转身往河上游去。它游得快,朱红的鳞甲划破水面,像道红闪电,崖洞里的人只眨了眨眼,就见它游到了养老山脚下——那里是狂川的源头,有个窄窄的石峡,石峡中央立着根玉柱,白森森的,是山骨化的,镇着底下的暗河眼。
石阿婆扒着崖缝看明白了,突然往地上一跪,对着赤龙的方向磕了个响头:“龙王爷要锁河啊……”
锁河不是易事。暗河眼里的水是活的,像头没拴绳的野马,得用东西把它拽住,还得拽得匀,拽松了怕它冲出来,拽紧了又怕断了流。赤龙游到石峡处,停在玉柱跟前。它仰头吸了口天间的清气,吸得肚子鼓鼓的,鳞甲都撑开了些;再低头时,龙身突然绷得笔直,像被拉满的弓,朱鳞里慢慢渗出血珠——不是鲜红的,是金红的,像熔了的朱砂。血珠滴进水里,没等散开就凝成了金链,链环有碗口那么粗,环与环相接的地方,还坠着些小小的金铃。
金链一头缠在赤龙的脖颈上,缠了三圈,勒得鳞甲都陷进去一块;另一头“嗖”地扎进石峡中央的玉柱里,扎得深,玉柱上溅起些玉屑,像撒了把碎星子。
“从今往后,我锁此川。”赤龙的声音沉了些,比刚才低了八度,却更清楚了。它往回收脖子,金链跟着越收越紧,“咯吱咯吱”响,像是在跟地脉较劲。狂川的水势被拽得缓了,浪头不再往崖上撞,只顺着河道慢慢淌,淌到崖下时还转个弯,像是怕惊着人。河浪拍岸的声响也柔了,“哗啦,哗啦”,竟有鱼群顺着缓流游了过来——是些银闪闪的小鱼,在水里摆着尾巴,把水面搅出细碎的波纹。
水精在河底看着,看赤龙脖颈上的金链勒出了红印,看玉柱被金链拽得微微晃,看下游的滩涂慢慢露出来,露出底下青黑色的泥,泥里还埋着去年秋天落下的野枣核。它手里的断铁叉“当”地落了地,两只手捂着脸哭了——它本是护河的精怪,当年也是看着两岸人在滩涂种粟、在河边洗衣的,只是后来洪荒戾气重了,才迷了心,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如今见赤龙舍了自由镇河,心里的戾气像被太阳晒化的冰,慢慢散了。
“龙王爷……”水精抽抽噎噎地喊,“我、我帮你看河吧,我不搅了。”
赤龙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从那以后,狂川就改叫了沂河。“沂”是“安”的意思,是石阿婆起的,她说这河终于安生了。赤龙锁在石峡里,脖颈上的金链没再松过,白天晴日里,金链映着水光,能在水面上投出道虹,虹落在滩涂上,滩涂就长出了芦苇——是那种青绿色的芦苇,春天抽芽,秋天结穗,风一吹,“沙沙”响,像在跟赤龙说话。
水精真的帮着看河了。它把河底的泥沙归拢到两岸,堆成矮矮的土坡,土坡上后来长了丛丛的荆条;它还在河湾处挖了个深潭,潭里养着鱼,怕鱼被水冲走,就用水草编了网,拦在潭口。有回上游漂来根断木,眼看要撞在金链上,水精“嗖”地游过去,用肩膀把断木顶到了岸边,顶得自己肩膀红了一片,也没吭声。
两岸的人渐渐从崖洞里搬了下来。他们在河畔开了田,田埂用石头垒着,怕被水冲;种了粟,也种了豆,春天播种时,总有人对着石峡的方向撒把新收的粟种,说给龙王爷尝尝鲜。有户姓王的人家,在离石峡不远的地方盖了间石屋,屋前种了棵桃树,春天桃花开得粉扑扑的,花瓣落进沂河,顺着水流漂到石峡,像给赤龙戴了串花串。
有娃子在河畔放牛,总爱骑在牛背上,对着石峡喊:“赤龙赤龙,你累不累?”
风会顺着河面飘来声答,轻轻的,像怕惊着水里的鱼:“听着你们薅稻子的声响,就不累喽。”
娃子又喊:“赤龙赤龙,你想不想飞?”
风又答:“飞着哪有看你们晒粟子有意思——你娘晒的粟子,金黄金黄的,隔着河都闻着香。”
娃子就笑,拍着牛背咯咯地笑,笑声惊起了滩涂上的麻雀,麻雀扑棱棱地飞,飞进赤松林里——石峡旁后来长出了片赤松林,是赤龙的鳞甲落了,落在地上就发了芽,长成了树。松树是赤红色的,树皮光溜溜的,树叶像针,落进沂河时,不沉,就顺着水流漂,漂过田埂,漂过石屋,漂过娃子放牛的滩涂,像是赤龙的鳞,一路护着沂河两岸的烟火,从洪荒一直飘到了如今。
如今你去沂水河畔走,要是赶上晴日,站在石峡边往下看,还能看见水面上有淡淡的金光,老人们说那是赤龙的金链;要是在春天,芦苇刚抽芽的时候,风里还能听见“叮铃叮铃”的响,不是铃铛,是金链上的金铃在摇——赤龙还锁在那里呢,它听着两岸的人说闲话,听着娃子哭、媳妇笑,听着粟穗在田里“沙沙”响,就像当年说的那样,一点都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