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河的水,是有性子的。
七月里别处河涨得能漫过堤,独独沂河露着大半截河底,淤沙被日头晒得发白,河蚌壳嵌在泥里,亮得像碎银子。沿岸的庄稼人却不急,扛着锄头站在稻埂上笑——老辈传下来的,沂河的水要等立秋才肯真涨,那会儿正好漫过稻根,省得挑水浇地,是河神记挂着庄稼人的辛苦。
这河神,原是个娃。
民国前的事了,那会儿灌河还连着黄河尾,沂河是条支汊,岸边住着张打鱼。张打鱼命苦,前头六个娃要么生下来没活过满月,要么被春汛卷走了,只剩个老七,生在清明的渔船上。那娃落地没哭,小手扒着船帮咯咯笑,指缝里沾着片银鳞,张打鱼的婆娘抱着他往河里撒了把新晒的鱼干,说:“是河爷赏的娃。”
老七长到三岁,就能踩着水追鱼群。张打鱼划着船撒网,他就蹲在船头,小手往水里一探,准能拎出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扔给岸边眼巴巴瞅着的娃们。有回王麻子家的小子掉了河里,岸上人大喊大叫,老七“扑通”跳下去,没一会儿就把人托上岸,自己蹲在滩上抹脸,指缝间那层淡红的膜,被水浸得透亮,像鱼鳍。
“不是凡人。”村里的刘婆子拄着拐棍在晒谷场说,“你看他脚踝那两道棱,走在沙上留的印,带尾鳍呢。”
这话像河里的水草,悄无声息缠上了人心。那年秋里邪门,本该枯水的时节,沂河一夜涨了水,浑浊的浪头漫过稻埂,把刚灌浆的稻穗泡得发沉。有户人家的茅棚被冲塌了,泥水灌进灶膛时,不知是谁先喊了声:“是那娃!是他引的水!”
人潮涌到张打鱼家的泥屋时,老七正给咳嗽的婆娘捶背。他没躲,仰起脸看人群,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俺没引。”
“那你咋不怕水?”刘婆子举着拐棍往前冲,“你爹娘就是被你克的!”
张打鱼抄起门后的鱼叉挡在门口,脸憋得紫红,咳得直不起腰。人群往前涌时,老七伸手扶住他,那双手的指膜在日头下泛着光,像极了张打鱼渔网的网眼。后来张打鱼两口子没挺过来,下葬那天,老七跪在坟前,用带鳍的手扒坟头土,指缝渗了血,却没哭,只听见他低声说:“俺守着家。”
他真没走。白天漂在张打鱼留下的旧渔船上,船舷沾着水却总不沉。有回王老实偷偷递了个玉米面饼,他接过去咬了口,忽然笑了,嘴角咧开时露出两颗细小的尖牙:“叔,河里的鱼说,稻子快熟了。”
再后来,就没人见过他了。
可沂河从此就顺了性子。雨季水落,不淹庄稼;旱季水涨,正好浇地。有回王老实的小孙子掉了河里,他扑过去时,看见孙子被一股水托着漂到岸边,衣裳都没湿。村里的老人摸着胡子说:“是老七呢,没走。”
如今河沿上起了座小庙,青砖灰瓦,门口立着块石碑,刻着“沂水灵童”。逢年过节,村里人往庙里摆供品,多半是刚烙的煎饼、新蒸的黄米糕——都是老七小时候爱吃的。有回王老实去上香,看见碑前摆着个豁口粗瓷碗,碗里漂着片柳叶,像谁刚放的。
他蹲在河沿上,看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风掠着稻穗沙沙响。恍惚间好像看见河心漂着旧渔船,船头蹲着个细瘦的娃,正朝他挥带鳍的手,笑得清亮。
“是河神,也不是河神。”王老实对着河水说,“是咱沂河自己的娃。”
河水“哗哗”流着,像在应。
牛霞,笔名梧桐,山东临沂人,生于沂水。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
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
沂水县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见于《齐鲁文学》《青年文学》《乐安诗画》《中国诗人诗选》《诗词楼阁》《新代诗人作家文选》《当代文学大典》
著有长篇小说《驱鬼罗刹》《梧桐花又开》诗词集《梧桐小词》。《都市头条》认证编辑
全球华语最美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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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艺签约作家,
齐鲁文学签约作家。
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
作品多次获国内外各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