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指 山 颂
池国芳
这五指山,非是那齐天大圣受难的五行山,乃是琼岛上一座真真实实的山。山势奇崛,如巨灵神之手破土而出,直刺苍穹。人说这山高一千八百六十七米,数字虽则精确,然则究竟多高,也未必算得清楚。我向来以为,山之高,不在尺丈,在于那气势,那气魄,那气象。
山形如掌,五峰并立,中指尤峭,左右次第低伏,俨然如来佛指,捏了个法诀,镇住南溟波涛。远望时,但见翠色浮空,云气缭绕,近观则石骨嶙峋,草木葳蕤,诚然是天地造化的一件奇作。山中气候殊异,山下暑气蒸腾,山上则凉意侵衣,故有“南国夏宫”之誉。城里人耐不住酷热,便纷纷逃遁至此,借山间清气,消溽暑之烦。
山有灵气,非虚言也。此灵气非道观香火之烟气,亦非庙宇钟磬之余音,乃是山石草木自然生发的一种精魂。晨起时,白雾如牛乳泼洒,填满了山谷沟壑,那五指山便浮在雾海上,似仙岛神山,凡人不可即。偶有山鸟啁啾,其声清越,穿透雾障,竟不知来自何方神圣。午间日头猛烈,光柱自叶隙射下,如天剑插地,林间百虫唧唧,愈发显出幽静来。入夜则星河垂野,四野寂寂,唯闻山泉幽咽,如泣如诉,如慕如怨。此中灵气,非钝根者所能领会,须得屏息凝神,以心眼观之,方可得其万一。
山中多热带雨林,古木参天,藤萝纠葛,织成一张绿网,网住了千百年的光阴。蕨类植物肥硕得惊人,附树而生,吸风饮露,竟也活得滋润。传闻有飞狸、云豹之属潜行林下,但我只见过硕大如盘的蜘蛛,兢兢业业地布它的罗网,还有长尾鸟,拖着彩翎,倏忽掠过树顶,留下一串清鸣。花则奇艳,有赤如血的,有白如雪的,皆无有名目,自在开落,不希罕人的赏识。腐叶积地尺许,踏上去绵软无声,而底下虫豸忙碌,分解着死亡,供养着新生,万物生灭,皆循其理,不因尧存,不为桀亡。
大峡谷中水流湍急,当地人缚竹为筏,载客漂流。水石相激,声如奔雷,舟行其间,颠簸摇荡,浪花劈面打来,凉沁心脾。舟子多是黎家汉子,皮肤黝黑,肌肉虬结,操着生硬的普通话,指点江山。每过险滩,便发声喊,奋力撑篙,筋肉块块凸起,乃与大自然的伟力相搏。游人则或惊叫,或大笑,水声人声混杂,喧阗一片,然而转出峡谷,水面平阔,四围青山相对,人心便也渐渐静了,唯有水声潺潺,如鸣佩环。
太平山瀑布又是一番景致。未见其形,先闻其声,轰轰然如千人擂鼓。循声而去,但见白练垂空,自悬崖飞泻而下,砸入深潭,溅起千堆雪。水气弥漫,日光照射,便化出虹霓一道,浮在半空,似幻似真。潭水清冽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有当地小儿赤身戏水,皮肤晒得黝黑发亮,如泥鳅般在潭中钻窜,欢声与水声相应和。
山脚下散落着黎村苗寨,船形屋伏在绿荫里,如倦卧的兽。黎家女子尚穿筒裙,色彩斑斓,绣着奇异的图案,据说是先祖迁徙的路綫,一针一线,都是历史。她们嚼槟榔,唇齿猩红,见面便笑,露出白牙。若有生人路过,常被邀至家中,饮一口山兰酒,酒味淡而甜,后劲却足,三碗下肚,便觉天地旋转。老者坐于树荫下,吹鼻箫,声调苍凉,呜呜然诉说着山林的秘密与祖先的魂灵。
游人至此,往往意夺神摇。有的立于峰顶,振臂长啸,声传数里;有的默坐水畔,垂目冥思,状若老僧;更有那多情的,见落花而溅泪,闻鸟鸣而心惊,掏出手机,喋喋不休地向远方诉说眼前奇景,然而电波又怎能传尽此间风月?人谓山水移情,信然。在城市里磨得粗粝的心,至此便被这绿意浸泡得柔软了。
观五指山,乃知自然之伟力。万古以前,地火奔突,造山运动,乃有此奇崛之境。石壁上的褶皱,是时间的刻痕;深谷中的回响,是历史的余韵。人类嚷嚷着改天换地,而山只是沉默,任你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终不过是一粒尘埃,归于此山。然而山亦非无情,它滋养万物,包容众生,黎民百姓靠山吃山,千百年来,生息繁衍,山与人,早已骨血相连。
自汉武开郡,历代文人墨客,于琼岛题咏不绝。丘濬幼时即咏五指诗:“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荒半壁天。”苏东坡贬儋州,虽未至五指,然其“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之句,亦为琼岛张目。海瑞之刚直,或亦得于此山水之淬炼乎?至于近世,更多骚人墨客,徘徊此山,留下诗篇无数,然五指山何须人赞美?它自在立在天地间,便是无字之诗,无声之乐。
今者,环岛公路如带,缠绕山间,游人日众。开发者言,要将此山建成国际旅游胜地,建索道,修宾馆,开发更多景点。未来或更繁华,更便利,然而我却私心希望,那雨林深处的寂静,那瀑布旁边的彩虹,那黎家阿婆的山兰酒,莫要被喇叭声和二维码淹没了才好。
五指山,五指山,你是一座山,又不仅是一座山。你是地壳运动的纪念碑,是热带雨林的守护神,是黎苗同胞的家园,是倦游者的净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罢了,罢了,青山无情,不解人世悲欢,它只是亘古矗立,静观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离山之时,回望五峰,烟云又起,遮去山巅。恍然间,似见那巨掌轻轻摇动,向我作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