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背 山 记
池国芳
牛背山雄踞于川西高原,横亘于雅安荥经县境内,山势如巨牛卧眠,拱起的脊背直抵云天,海拔三千六百六十六米。登临其上,便觉天风浩荡,胸臆间陡然阔朗起来。
山巅那片“360°观景平台”,才是牛背山魂魄所在。立于此,四面八方皆无遮拦,八面风来,仿佛置身于浮于云海之上的孤岛。举目眺望,天穹如盖,云海翻腾于脚下,莽莽苍苍,山亦如舟,人亦如芥子——大地至此失却了边界的约束,人亦随之失却了尘世的尺寸。
黎明前的山巅,寒意料峭袭骨。我裹紧衣衫立于平台,静待日出。东方天际渐渐褪去墨黑,化作了灰蓝底色,云海先是浮出一线金丝,继而融成一片温润的橘红;接着,一轮红日终于从云被里探出头来,霎时间,天地间陡然染满了金,云层皆似燃着的锦缎,光芒如潮水般泼向群峰,那光明直刺人心底,驱尽所有盘踞的暗影。
天色大亮,云海便愈发显出雄浑气势。白浪翻涌,时而填满山谷,时而奔腾直上,露出下面青黑的山峰尖顶,宛如大海中浮沉的小岛;时而又席卷而来,瞬间将人吞没其中,眼前一片乳白,耳畔只余风声,自己仿佛也化作了一缕飘渺的云雾。
待云开雾散,西面一座峻拔雪山赫然显露,那是贡嘎!它如擎天玉柱般挺立,峰顶白雪皑皑,在阳光照耀下宛如披着金甲的天神,庄严凛然,令人屏息仰望——在它面前,时间似乎凝结成冰,而人却只是被遗忘于永恒边上的小小生灵。
夜幕垂落,寒星便缀满了墨蓝天幕,清晰得如同唾手可摘。摄影爱好者早已架起“长枪短炮”,屏息凝神,镜头对准深邃的星空。快门声此起彼伏,山巅一片静穆;人们仰首痴望,星河如沸,静流不息——这幽邃天幕上,原是宇宙默然书写了亿万年的长信,今夜竟无声垂落于人的眼底。
牛背山亦奇在处处裸露出峥嵘的喀斯特地貌。山石嶙峋突兀,被风雨刻画成各种怪诞形状,如兽如魔,如鬼如神,令人惊叹。那些石骨嶙峋的褶皱里,仿佛封存着远古以来地心深处不竭的咆哮与躁动。
山下住着人家,多是勤勉山民。农舍依山而建,炊烟袅袅,茶园碧绿如毯。雅安一带自古为民族交融之地,此地人说话,腔调里自带着山水的爽快。幺妹儿挎着竹篓采茶,身影在茶垅间穿梭如蝶;汉子们背负竹夹子行走山道,肩上勒出了岁月的深痕。蒙顶山茶汤色清亮,竹笋鲜嫩脆生,牦牛肉干咸香耐嚼——土产虽简朴,却渗透着山野的厚味与日子的踏实。
伫立山巅,四顾苍茫,杜甫“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之句蓦然浮上心头。千年之下,山仍是此山,而登临者早已不知换过几世几代。古昔雅州,司马相如、苏轼等皆曾于此留下足迹诗篇;今人熙攘而至,喧闹地攫取着山的姿影。山却依旧无言,只将风霜雨雪、斗转星移默然吞咽,肃穆地向着无限伸展——它懂得,人间的喧嚣与仰望,终究不过是它沉默年轮上转瞬即逝的尘埃。
下山途中,听说索道正在开建,牛背山的未来已描画在蓝图之上。山日后会更热闹罢?或许,但山自岿然不动。它自有其亘古的节奏,不因人的来去而变迁——正如那无言的星群,纵使地上人声鼎沸,它们依然遵循着宇宙深处的律令,明灭于永恒之轨。
牛背山,终究是大地昂起的一座祭坛,它不动声色地托举着渺小生灵的惊奇与喧嚷,也映照出时光的深渊里,我们那一点萤火般易灭的虔诚与欢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