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在人间
王尧天
钢钎蘸着汗，在岩层上写诗
每滴坠落都成铆钉
将隧道钉进大地肋骨时
枕木正托着列车，弹唱
"向前"——铁轨延伸的弧度
是封没写完的家信，字间漫着山河
雪线以上，帐篷住着桥墩般的诗行
月亮读他磨破的手套
读掌心老茧，像读未垒完的黎明
第一列火车驶过，汽笛声卷着碎句
漫成经幡，风过时，全是家的方向
后来军徽卸下，枕木仍压在肩头
道钉站成的军礼，在桥墩年轮里
长成岁岁守望。而人间
早从呱呱坠地时，就与星河结了缘
世界在动词里跳，学步时跌撞着
丈量爱的距离。学龄启蒙后
青春成渡，一脚踏空便坠入红尘汪洋
碎银牵绊方寸工位，默默然承千钧之压
竞争潮汐里寻立足之地，肩头责任
需碎银铺就。如绳房贷系住朝夕熙攘
柴米油盐织成网，披在身上往前行
酸甜苦辣装进皮囊，恰是岁月
酿就的千秋注脚。单身时怕岁月空流
相守时恐心渐远，爱恨嗔痴藏着
悲欢密码。直到皮囊青丝染霜
腰背偶生酸痛才懂，康健是岁月
递来的暖炉，焐热每寸褶皱的时光
抵得过生老病死的无常，抵得过世事翻覆
家之重轭上承父母鬓边雪，下托
儿女眼中光。一粥一饭皆是担当
往来间尝尽人情冷暖：同事留三分暖
亲友存一寸真，疏密里藏着处世学问
看过世态炎凉的褶皱，想破茧
却困于日常；欲扬帆偏遇浅滩
心向远方却步履踉跄。沉浮本是
人生的轨迹，偏被同辈光环刺目
为旁人评价蹙眉，忘了独行的路
本就载着荣辱，行囊里自有答案
前路雾浓时立在十字街头，迷茫
是成年的必修课。焦虑如潮涨潮落
疲惫似影随身行，学会与喜怒哀乐
和解，方见成熟的模样
直到在昌都的热风里，撞见一群同路人
聚时如星子缀满夏夜，散时如风
掠过山岗。岩石和心同藏未说的惦念：
阿书的笔记本记着隧道坐标，文哥的屏幕
映着远方炊烟；权哥在蓝天下清点物资
松弟的安全帽沾着岩屑，家辉总在
休息时望向天边——我们都为生活漂泊
在俗世做散乱的星子，为一场学习奔赴
在隧洞里做穿岩的蜂群
三节臂弯是岩层的肋骨，大脚印
成了山的呼吸。钻头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把隧洞的胚胎，缝进大地掌纹
钢铁关节响着金属经幡，三束光
劈开岩芯的年轮。混凝土是凝固的浪
在机械臂的摇篮里，长出新的山脉
当隧道贯通的刹那，三臂同时指向天空
像三个沉默的惊叹号，把大地深处的黑暗
叠成人间的黎明。此刻所有悲欢交集
都化作掌心温度，盛着人间所有滋味
澜沧江在这里学会转弯，叠起昂曲、扎曲的手掌
藏东的风带盐粒，在卡若区屋檐
数茶马古道的蹄印。天路从云端垂落时
75万个星子正沿着钢轨生长
洋哥也在书写红尘，涛弟念叨东流水的反复
唐代的月光还挂在经幡，被川藏线车灯
漫成流动的河。那些叫康巴的山脊
把云朵系在腰间，当雪落在七月草甸
所有汇合的水都在低语——这里是门
是路的褶皱里跳动的心脏，是我们
用脚印焐热的远方
蓝天是我们仰过的额头，钢轨上的星子
正把圆满与缺憾，碾成闪光的辙
盛着所有回响，盛着人间
未说尽的千言万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