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时代
莎籽
东京,银座的夜色浸在雨里。Bar Lupin 的木门推开时带进来一阵潮湿的风,小 T 抖了抖淋湿的肩头,把伞柄上的水珠子甩在脚垫上。角落里的小 Q 已经开了瓶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杯里晃出细微波纹。
“等你半小时了。” 小 Q 往空杯里倒酒,冰块相撞的脆响混着窗外的雨声,“以为你被银座的霓虹勾走了魂。”
小 T 扯松领带坐下,指尖划过杯壁凝结的水珠,看着水流在桌面上蜿蜒成细小的河。“刚在路口看了会儿雨,想起国中时暴雨天翻墙去打棒球,球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喉结动了动,“你说,青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
小 Q 把烟按灭在斑驳的烟灰缸里,火星溅起又熄灭:“大概十四岁吧,那时候第一次翻墙逃学,在河边看了整整一下午夕阳。”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威士忌的气味混着烟味弥漫在两人之间。
小 T 盯着杯中的冰块,冰块棱角正被时间慢慢磨圆。他想起国中二年级那个闷热的夏天,教室里吊扇搅动着凝滞的空气,黑板上的数学公式在午后阳光里泛着白光。“我那会儿在准备全日本高中数学联赛,周末泡在补习班里做习题。” 他无意识摩挲着杯口,仿佛触到了当年试卷粗糙的纹理,“有天放学,老师塞给我一封推荐信,说下湖中学愿意给我特招考试的机会。”
小 Q 往杯里续了些酒,冰块相撞发出清脆声响:“那可是港区最好的高中。”
“是啊。” 小 T 苦笑,喉头突然发紧。他想起那天书包拉链没拉好,推荐信滑到课桌缝隙里,被后桌当成草稿纸打了草稿。等发现时,纸张边缘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公式填满,右下角 “下湖中学教务处” 的红章洇开了墨渍。“后来只能去制河中学,倒也是重点校,但总觉得...”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窗外银座的霓虹透过酒吧窗帘的缝隙,在桌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小 T 把杯底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喉结动了动,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桌面:“制河中学管得松,校门旁的栅栏常年有个豁口。”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像是在模拟棒球棍击中球的脆响,“我们几个男生总溜出去,在废弃工厂后面的空地打棒球。”
小 Q 嗤笑一声,又摸出根烟点上:“你们那也叫棒球?我记得你连投手丘都站不稳。”
“但痛快啊。” 小 T 的眼睛亮了些,仿佛看到了当年午后的阳光,“校服外套往铁丝网上一挂,当作本垒板。我每次挥棒都使出全身力气,震得虎口发麻,球飞出去砸在生锈的铁皮屋顶上,哐当一声。” 他抬手比划着挥棒的动作,袖子滑下来,露出胳膊上浅浅的疤痕,“学校口号就是‘玩在制河’,倒也没人真管。”
烟灰缸里的烟蒂又多了一个,小 Q 弹了弹烟灰:“那数学联赛还继续搞?”
“嗯,周末还是去补习班。” 小 T 的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函数图像,“国中毕业那年拿了县三等奖,进高中就跟着老师冲刺全国赛。高一同桌总说我是做题机器,可他不知道,解出最后一道题时,窗外的晚霞有多好看。”
他顿了顿,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半杯:“高三那年冬天联赛前,我熬了三个通宵啃习题集,草稿纸堆得比 textbook 还高。” 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着,像是在数那些没合眼的夜晚,“结果出来那天,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响,老师把县二等奖的证书拍在我桌上,说孵卵大学愿意保送。”
小 Q 挑眉:“那高考还敢睡觉?”
“哪是敢。” 小 T 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耳尖有点红,“考前熬得太狠,英语考试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试卷上,暖烘烘的。监考老师的皮鞋声在走廊里来回响,像催眠曲。” 他往椅背上一靠,仿佛又陷进了那天的困意里,“等我惊醒时,只剩十五分钟了,作文只写了三行。”
玻璃杯被他推得晃了晃,酒液溅出几滴:“后来录取通知书还是寄到了制河中学,英语老师拿着我的成绩单冲进教室,教案往讲台上一拍。” 他忽然挺直脊背,模仿着中年女人严厉的声调,“‘佐藤拓真!你以为凭运气能混一辈子?’粉笔灰都跟着震起来了。”
小 Q 哈哈大笑,酒杯里的冰块跟着震颤:“西村老师的脾气出了名的爆,你没被她的黑板擦砸到?”
小 T 也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她把擦子举起来又放下了,最后叹着气说‘算了,到了大学好好学’。” 酒吧里的爵士乐低低流淌,把两人的笑声裹在里面,慢慢飘向昏暗的角落。
小 T 的手指在空酒杯底画着圈,像是在描摹某个复杂的公式。“进了孵卵大学数学系,才知道人外有人。” 他的声音低了些,酒吧里的爵士乐似乎更清晰了,“同班有个京都来的男生,黎曼猜想能讲得像说相声,我连他笔记本上的符号都认不全。”
小 Q 把刚开的啤酒推过去,泡沫漫过瓶口:“你高中不是挺厉害?”
“高中那点东西算什么。” 小 T 拿起啤酒猛灌了一口,喉结滚动的幅度很大,“大一的实变函数课,老师在黑板上写满了推导过程,我盯着那些字母和符号,就像看天书。下课铃响的时候,笔记本还是空白的。” 他扯了扯衣领,像是觉得闷,“原来我那点所谓的天赋,在真正的高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就换个专业?” 小 Q 问,指尖敲着桌面。
“试过转去经济系,可转系考试要考微观经济学,那些曲线图比数学系的公式还让人头疼。” 小 T 苦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了,“只能硬着头皮学下去。大二那年,专业课挂了三门,系主任找我谈话,说再这样下去,可能毕不了业。”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杯壁上的水珠慢慢滑落。“大三开学那天,我站在数学系教学楼门口,看着里面进进出出的人,突然就不想进去了。” 阳光穿过酒吧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一道光斑,又慢慢移开,“那些高难度的课程,就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山,我爬了两年,累得喘不过气,却连半山腰都没到。”
“后来呢?” 小 Q 的声音放轻了些。
“后来就没再去学校了。” 小 T 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辅导员打过几个电话,我没接。最后毕业证也没拿到,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了。” 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酒液在杯里晃荡,“现在想想,当初要是没拿到那个保送名额,或许会走另一条路吧。”
小 T 把杯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空杯子被他捏在手里转了半圈。“离开学校那天,我背着包在街上游荡,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后来,高中时一起打棒球的朋友开了家教育机构,让我去帮忙教数学。”
小 Q 挑了挑眉:“你还愿意碰数学?”
“一开始也犹豫。” 小 T 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一些,“但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些初中生迷茫的眼神,突然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他伸出手,像是在比划着黑板上的板书,“我讲题不喜欢用那些复杂的术语,就用自己当年琢磨出来的土办法,没想到孩子们还挺爱听。”
“朋友的机构生意越来越好,后来有个中学的老师病了,请我去代课。” 小 T 顿了顿,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点酒,“那所学校的学生基础不算好,但我讲的题,他们大多能听懂。有次月考,我带的班数学平均分居然排到了年级第三。”
小 Q 端起酒杯,和他的空杯碰了一下:“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校长也挺看重我,找我谈了好几次话。” 小 T 的眼神暗了暗,“但他最后说,想要弄到编制,必须得有学位证。” 他叹了口气,“他还挺够意思,推荐我去异渡大学读个硕士研究生,说那边的教育学硕士相对好考,读完回来就能给我安排正式岗位。”
“那你去了?” 小 Q 问。
小 T 点了点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去了。异渡大学在乡下,校园里有大片的樱花树,春天的时候,花瓣落得满地都是。”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虽然还是要学很多理论课,但比在孵卵大学时轻松多了。”
酒吧里的爵士乐换了一首舒缓的曲子,小 T 望着窗外银座的灯火,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那些在异渡大学的日子。
小 Q 的手指在酒杯沿上划了个圈,冰块融化的水顺着杯壁往下淌:“然后呢?”
小 T 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自己布满胡茬的下巴上。酒吧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连眼角的纹路都像是被墨汁晕染过。“哪还有什么然后。” 他拿起空酒杯晃了晃,玻璃碰撞的脆响在爵士乐间隙里格外清晰,“硕士毕业我都三十几岁了,哪还有什么青春呢。”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威士忌的辛辣:“现在想想,国中二年级那个夏天,把推荐信当草稿纸的瞬间,好像就把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完了。” 小 T 站起身时带倒了椅子,金属腿刮过地板的声音尖锐刺耳,“不过也挺好,至少现在还能跟你在这儿喝两杯。”
小 Q 抬头看他,发现他眼角有亮闪闪的东西,不知道是酒吧的灯光还是别的什么。窗外银座的霓虹灯依旧闪烁,把两个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被岁月磨褪色的旧围巾,随意搭在 Bar Lupin 阴暗的角落里。
小 Q 没说话,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递过去。火柴划亮的瞬间,小 T 眼角的水光被照得一清二楚,他猛吸一口烟,烟圈在昏暗的灯光里慢慢散开。
“其实制河中学的樱花也挺好看的。” 小 T 忽然说,烟灰落在磨破边的牛仔裤上,“那年保送名单贴出来那天,我蹲在樱花树下看了很久,花瓣掉在录取通知书上,像盖了层粉白的邮戳。”
小 Q 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的河,夕阳把水面染成橘红色,两个逃课的少年用石子打水漂,涟漪一圈圈漫过水草。“你现在教的学生里,肯定有像你当年那样的 kid 吧。”
“有个女生,解数学题总爱用歪门邪道的方法,跟我那时候一模一样。” 小 T 的嘴角牵起一点笑意,“上周她拿了区里的数学竞赛二等奖,非要把奖状塞给我一半。” 他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地上,“原来有些东西,绕了一大圈还是会回来的。”
酒吧的门被推开,穿西装的男人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小 T 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起身时椅子腿又在地板上刮出声响。“该走了,明天还要给那帮小家伙补课。”
小 Q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玻璃窗把银座的霓虹切成碎片。桌上的空酒杯里还留着威士忌的余味,像一段没说完的青春,在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凉透。